“道尊,你这是做什么?”
龙息泉边的密林之中,一座重帘小轿方才赶到。轿子落了地,立刻便有两队王府服色的甲士列阵护拥。
轿中人咳了两声,声线虚弱:
“道尊,这就是……就是害了长孙家小姐的妖魔么?”m.xiumb.com
灰发老道翩然落在轿前,大袖一挥,七星法剑如一道金色闪电,回到身后小道童背着的剑鞘之中。
“世子殿下,贫道扶乩占卜,就是这两条海龙精无疑。长孙家小姐……”老道顿了一顿,斯有不忍,“就在那雄海龙的腹中,恐怕已化作一滩血水。”
轿中之人咳得愈烈:“……道长,活要见人,死要见……”
最后一个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老道叹了一声,宽慰道:“世子节哀。”
时已入夜,大风猎猎地起了,将灰色道袍吹得逆风飞扬。老道转过身,擎起金磬,一手指向池畔白绿二人。
樊霜将小绿抱在怀里,见他胸口鲜血如注,染红了泉池岸边的衰草,顺着泥土的缝隙,蜿蜒滴入龙息泉。
泉水瞬间如同煮沸的开水,泛起殷红的气泡,水汽蒸腾。
夜空中一声霹雳,密密的雨刀刺了下来。
樊霜再抬起头时,目眦尽裂,红肿的双眼圆瞪着道尊:
“趁人不备,暗中偷袭,你不讲道义!”
“降妖除魔,不必拘泥道义。”
冷意在她心中升起:“我等异类,便是犯了律法,也有断妄司处置。道尊是要降妖除魔,还是要杀人灭口?”
拂尘微扬,利风瞬息便至,响亮地抽在她脸上,精致的花容立时高高肿起。
“无量寿福!孽畜,你等幻化人身,危害人间,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道尊和颜悦色道:“樊霜,你耽于修行,法力不及贫道三成,若是束手伏诛,还能留个全尸。”
樊霜窒了一窒,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吴王世子微弱的嗓音笃定地穿过雨声:“道尊,莫要恋战,速速降服妖魔,剖开妖怪肚腹,或许……或许还能救人!”
道尊神情恭顺:“谨遵世子命。”
手中金磬再度擎起,金光普照,罩住的却是樊霜。
据说汴陵建城之日,澄心古观便已存在了。百姓中传言,汴陵城能够富乐太平,都是澄心古观建在风水要地,镇护财脉的缘故。百年来古观香火鼎盛,观主霍善道尊道法高深,连吴王一家都对他敬重有加。
陈葛伏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口中啧啧做声,对身边的石渠感叹道:“你看看你们人间这些所谓高人,多么虚伪刻薄。”
石渠满身满脸都是水,与陈葛一起窥探着泉池上的一切。他一心挂念春花的行踪,并未听出陈葛话里的漏洞。
“道尊既是世子请来的,怎么只顾对付樊霜,却不救人?”
陈葛冷哼:“老杂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转脸正经八百地对石渠道,“看这情形,你妹妹肯定已经没啦,你还是回去安排后事,这些妖魔鬼怪的纠葛,你一个凡人就别掺和啦。”
石渠对他泼的这盆冷水恍若未闻。眼看小绿快不行了,他一头就要往外冲,被陈葛拽着领子拽回来。
“你干什么?”
石渠指着小绿:“我妹妹一定还在他肚子里呢!我去跟道尊说,剖看那妖怪的肚子看看!”
陈葛掐着他后脑勺,把他摁在泥地里:“傻子,你且看看再说!”
龙息泉畔,雨水浸湿了小绿的面容,他大张着口,双眼渐渐失神,几乎维持不住人的形态:
“小……小白……跑……”他伸出染血的手,抚上自己的肚腹,急切地要说什么,却难以成句。
“跑去哪里呢?”樊霜泣声说。“他们要的是我。小绿,我做了错事,早已回不去东海了。”
滚烫的液体混着冰凉的雨水在樊霜脸上流淌。
她在人间做了两百年的樊都知,从容解语,知情识趣,春华秋月等闲度过,此刻终于想起,自己是一头会流泪的白色海龙。
人间原来不是她的江海。江海才是她的江海。
樊霜擦去泪水,低声在小绿耳边道:“小绿,你忘了我吧。好好地活。”
雪白的水流从泉池中引出,在她身前结成冰雪一般的巨大屏障。樊霜反手一掌,将小绿推入氤氲鼎沸的龙息泉池。
锦衣的少年如铅块沉入水底,瞬间化作墨绿的水中巨兽,排开鼎沸的泉水浮出水面,龙血汨汨地流出,龙息泉化作殷红的血池。
偌大的龙息泉对他来说,像一个小小的金鱼缸,刚刚够他伸展开身体。樊霜湿发散乱,唇边渗血,擎起水盾,挡住金磬的金光,头也不回地大吼:
“小绿,走啊!回东海啊!”
道尊眯了眯眼:“孽畜,你们以为今日还能走脱么?”向身后叱了一声:“剑阵何在?”
背后五个身穿法衣的小道童应声而出,整齐划一地抽出背后的七星法剑,集成五行阵,五剑如同合一,刺向金磬笼罩下的樊霜。
水盾只强撑了一瞬,便遭五行阵刺破,五柄法剑齐齐刺入樊霜肚腹。她“哇”地一声,喷出腥红热血。
水诀已破,金磬再无阻碍,金色霞光大炽,将樊霜整个人包裹起来。
樊霜惨然一笑,知道大势已去。
她口中逸出最后一声轻呼:
“回东海啊……”
霜白的纱衣遭血污染红,汴陵少年争缠头的国色花魁在金光笼罩中悄然化作一尾莹白的小海龙,而后快速被收入金磬,消失不见了。
雷声轰鸣,大雨滂沱,再无忌惮。
泉池中,绿色海龙展开长尾,悲声嘶鸣起来,仿佛要将痛楚的消息远远地送到东海。
藏身的陈葛愣了一愣,忽地啐道:
“混蛋老杂毛!手也忒黑!”
趴在泥地里的石渠惊见此景,不知从何处得来神力,竟挣脱了陈葛的桎梏,猛地蹿起来,不管不顾地跃进了龙息泉。
“这傻子!”陈葛咒骂了一声,不及阻拦,又忌惮澄心观那邪门的老道,只得仍伏在原地。
他恼火地想,淹死这傻子算了!
……只是,见死不救,好像是有些有碍修行吧?
龙息泉中洪波涌起,小绿在水中剧烈翻腾,饶是霍善道尊法力高深,也有些犹豫,不知从何处下手。
“道尊,白妖已死,绿妖……你擒不住么?”
吴王世子一阵剧烈地猛咳。道尊知晓,轿中贵人已渐渐失去耐心。他吩咐身边道童:
“立刻去泉水入江处,织起法网,莫叫任何妖物逃入汴水!”
返身回禀:“世子,绿妖法力非同一般,与其硬拼,不若……瓮中捉鳖。”
石渠一跳进泉池,就后悔了。
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爷,连水性都称不上好,说是捉妖,送人头还差不多。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哪怕和春花一样被妖怪吞了,也好过一个人回家见爷爷吧。
龙息泉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他屏了气息,慢慢下坠,殷红的水底,绿色海龙在他面前隐约现出全貌来。
水面上大雨倾盆,水面之下,却出奇地静谧。海龙在他眼前调转了身子,将灯笼大的绿色眼睛正对着他。也许是错觉,他竟觉得海龙的眼中,有着与他共通的,失去亲人的哀伤。
一人一龙对视了半晌,仿佛世间再无它物。
然后,石渠听到了小绿的声音。这声音不像是从远处传来,倒像是原本就浸润在他脑中。
“长孙哥哥。”
石渠听得汗毛倒竖:“谁是你哥哥!你还我妹妹!”
小绿默了一默,而后长叹了一声。
“长孙哥哥,你是个好人,是小绿对不起你。……你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要不是在水中,石渠绝对会冲着地上大呸一口。
他奋力向前游了两尺,恨不得冲上去,徒手抱住海龙妖怪咬一口。
小绿仿佛笑了一笑。
“你和你妹妹,都是好人。我儿子……很喜欢你妹妹。”
“……”
“长孙哥哥,我有一个儿子,尚不足日,不能离体,若是我死,他也不能活。你若愿意替我将养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我便将你妹妹还给你,如何?”
这一下把石渠说蒙了。怎么又冒出来个儿子?将养这孩子,直至足日生下,又是几个意思?
他不及细想,全副心思都放在“将妹妹还给你”那几个字上。这下宛如绝处逢生,久旱逢霖,立刻慌不迭地道:“可以可以!莫说养一个孩子,十个八个也能养活!你快把我妹妹囫囵个地吐出来,我替你向道尊和世子求情!”
他这话说完,半天没听到小绿回音。正焦急时,忽听到小绿纵声长笑起来,仿佛胸中块垒尽皆去除。人的笑声和海龙的长鸣汇聚在一起,于耳畔吰鸣。
“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我送你们离开。”
小绿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仿佛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谢谢。”
石渠糊里糊涂地被泉流裹挟着冲向大江之中,江水冰冷,却有一股暖流从四肢百骸直窜入心口,又汇聚到肚腹中,漫不经心地安下了家。意识像一朵抓不住的云朵,片刻就消散于无形了。
他觉得自己长出了鳃,像一条真正的鱼一样自由自在地在水里徜徉。去他的樊霜,去他的纨绔子弟,去他的长孙家的体面,去他的……
陈葛把自己倒悬在一颗歪脖子树上,眼疾手快地把石渠从汴水中捞起来,湿淋淋地扔在地上。
见这傻子还在喘气,陈葛捏着他的耳朵大吼:
“傻子,快醒过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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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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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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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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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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