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南接过早饭,低着头没说话。
王二家的于是就闭上了嘴,相处将近两个星期,第一印象很温和的简博士反而变成了他们不敢随便乱说话的那一个。
早餐是王二家自己磨的稀豆粉,加了葱花和榨菜,如果阿蛮在,一定会加一大勺辣椒粉。
简南只吃了一小口,甚至没有拿出自己的筷子套餐。
阿蛮从来没有生气过,他看过她发脾气的样子暴躁的样子甚至打人的样子,但是阿蛮从来不生气。
她包容了他所有的不一样,唯独这次,她笑容淡了,说,睡吧。
早上走的时候,他一直跟着她,亦步亦随,看着她刷牙洗脸,看着她收拾东西,出门之前,她回头跟他淡淡的说了一句:“不用送了。”
四个字。
没有说和他说再见。
他知道阿蛮的行动路线,先坐村长的大卡车到镇上去找那个一直在王建国身边的女人,接着会在镇上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坐长途汽车去找王建国的儿子。
计划里面,三天两夜的就可以来回。
只是找王建国儿子的时候,阿蛮发了条消息说自己要多待一阵子。
她没说多待多久,也没说待着要干什么,只是告诉他两天后她回不来了。
于是,他照着一日三餐给阿蛮发消息,阿蛮偶尔会回,回的都是很简单的单字,哦或者嗯再不然就是好,只有晚上睡觉之前,她会主动给他发一条晚安。
就两个字,接下来不管他发什么她都不会再回。
所以他想,阿蛮应该是生气了,只是并没有打算离开他。
因为她还没毁了他,因为她还会跟他说晚安。
心情稍微安定了一点点,才有力气去回想那天晚上阿蛮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鱼塘还在挖,挖鱼塘有很多讲究,三亩地的鱼塘朝向和长宽比,池塘中埂埂面要窄,坡要平,深浅要适合洱海金线鱼,还得挖出金线鱼穴居的位置。
所以他每天白天仍然很忙,现场实验室两地跑,回来的时候脚上身上都是黄泥,但是没人笑话他,也没人上蹿下跳的不肯擦防晒不肯敷面膜。
阿蛮不在,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到井里打一桶水直接浇到身上,被冷得在院子里四处乱窜。
他看起来很平静,平静的连普鲁斯鳄都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这个人最近所有的心思都在那颗蛋上,除了电脑前就是床上,根本没有心思管他的情绪异常。
明明谢教授让他过来,有一大半原因是让他看着他的。
不过普鲁斯鳄本来就从来没有靠谱过,这次一声不吭直接帮阿蛮办好户籍证明,就是他不靠谱的巅峰。
简南全身发抖的又给自己浇了一桶井水。
他需要这样的冷静。
不然他克制不住自己去打开那扇火场的门,白兰香和阿蛮的脏话都没有用了,他的情况已经恶化到根本不想主动去找吴医生的地步。
这在他被诊断为反社会障碍人格的这几年,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开始做恶梦,火场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都变得越来越清楚,他已经想起了地毯的颜色,想起了墙纸被火苗卷起来的样子,甚至已经想起他妈妈再婚的那位丈夫从火场里救出来的样子。
救出来就已经断气了。
他妈妈拽着他的衣服声嘶力竭的骂他,她说他根本不是因为太慌了才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消防员那个房间里面还有人,他是以为那个房间里面的人是她,他就是想杀了她。
一个打算放火烧掉所有人的人,在那一刻指责他才是杀人犯。
哪怕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哪怕那一天是他十七岁的生日。
他还想起来,他当时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说,你本来就是想死的,我只是不想打扰你。在她耳边说的,说的时候,表情很乖巧,声音很轻很轻。
然后他的妈妈尖叫着让所有人来听听他这个恶魔在说什么,她说她生了一个怪物,她说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就不应该把他生出来,或者应该在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直接掐死。
于是她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妈妈彻底疯了。
而他,在一次次的梦魇中,终于把吴医生打碎在他脑子里的拼图全部拼了出来,完完整整的,连当时他被烧焦的头发丝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是个怪物,高智商只是让他这个怪物能够存活在这个社会上的求生工具。
如果没有高智商,谢教授不会留着他,普鲁斯鳄不会做他的朋友,阿蛮……
他越来越混乱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安静了几秒钟。
阿蛮,并不是因为他高智商亲他的。
“你为什么喜欢我?”他抖着手给阿蛮发短信,晚上八点多,一般这个时候,阿蛮不会回给他。
她走了六天,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他。
她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怪物?
她为什么会对怪物生气,却还不放弃他?
她为什么要跟他说晚安……
简南根本没有想着阿蛮会回他,只是发出去一条短信,心里却辗转了无数个问题。所以当被他调成最大音量的手机突然响起短信声的时候,他差点把手机丢到水井里。
是阿蛮的,这次不是字,只是一个问号。
简南原地坐下,也不管自己身上还**的滴着水,也不管院子里都是黄泥巴,他捧着手机把自己刚才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输进去,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每个标点符号都看了三遍,最后把字数数了数,确定是三的倍数之后,虔诚的点了发送。
这是他唯一的伪科学迷信,他坚信三是个好数字,因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次阿蛮回的很慢。
简南拿着手机,安安静静的等。
“你很纯粹。”阿蛮的短信姗姗来迟,明明等了很久,却只有四个字。
简南看着那四个字,掰开了揉碎了又排列组合。
他以为这就是答案,他问出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但是阿蛮回了四个字,他想把这四个字当成答案。
但是手机却又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么多天来只回单字和晚安的人,短信一条条的接踵而至。
“你很尊重生命。”阿蛮的第二条短信。
六个字。
简南幸运数字的倍数。
“你……”阿蛮的第三条短信,手机叮叮咚咚热闹的隔壁的狗又开始吠。
“背诵规则,努力照着规则走,走的比大部分正常人都好要的时候……”
“很帅。”
她说。
然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简南呆呆的坐着,手机灭了锁屏了,他就再摁一次解锁,画面一直停在短信页面。
现代人聊天很少用短信了,但是阿蛮不乐意用其他的聊天工具,她说其他聊天工具都容易被监控追踪,短信反而相对安全一点。
她有很多奇怪的在和平年代的人不会注意到的危机意识。
她终于找到了户籍,她有个很难听的名字,这里,是她的故乡。
但是他说,他不喜欢。
手机又锁屏了,黑掉的屏幕上面映着他的脸。
他的脸面无表情的和他对望。
一个怪物,可是阿蛮说,他很白。m.xiumb.com
简南这一次没有再摁亮手机,他坐在院子中心,低着头,手里紧紧拽着手机,身体越缩越紧,眼眶越来越红,一滴液体滴在手指上又从手机屏上滑落到地上,和他刚才冲掉的井水融为一体。
人类哭泣,尤其是成年人哭泣,除了生理性的情绪宣泄,其他的大多都是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他的大脑前额叶区块无法感知的情绪。
简南眨了眨眼睛,又滴了一滴。
这一次,他听到自己吸鼻子的声音。
哭泣的时候,泪水经过泪小管、泪囊和鼻泪管与鼻腔相通,通过它们经鼻腔排出体外,排出体外的时候又会带出鼻腔的分泌物,所以,会感觉鼻腔里面充满了鼻涕。
简南发现他已经开始抽泣。
一个人在院子里哭的都出现了呜呜声。
头胀痛得一塌糊涂,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他坐在哪里又是呜咽又是喘息还得对付鼻子里面流出来的液体,唏哩呼噜的。
他手里的手机拿起又放下,通话键摁到发烫最终还是把手指拿开了。
他又站起来,重新打了一桶水,兜头兜脑的往自己身上浇。
“阿蛮。”他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发了短信,“我想你了。”
这是他冲了三桶井水后才能发出去的话。
不那么急切,不强迫人,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而且,六个字。
这一次又等了很久。
阿蛮还是回了。
她说:“晚安。”
简南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吸着鼻涕笑出了声。
“阿蛮。”他又开始噼里啪啦的打字,“等你回来了,你陪我一起去找吴医生问诊好不好?”
阿蛮这次回的很快,只有一个问号。
简南走到里屋,把自己裹在浴巾里,缩在台阶上继续敲手机,他想说的很多,又想按照幸运数字,所以删删减减的。
手机又响又震动页面还显示出阿蛮的名字的那一瞬间,简南立刻就按了接听。
“怎么了?”阿蛮的声音。
“我哭了。”简南回答。
多好,三对三。
阿蛮:“啊?”
只是一个字,他都能听出她的困惑,她一定在电话那头皱着眉一脸郁闷。
她最不耐烦人家说话说一半留一半。
“我哭了。”简南重复,“不是生理性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突然哭了,很大声,隔壁肯定听见了。”
“为……什么?”阿蛮犹疑了。
“因为你说我帅。”简南咧嘴。
直接原因就是她的短信,深层原因,他不是心理医生他也不知道。
阿蛮:“……”
“你什么时候回来?”通上话了,听到她的声音了,他才知道他有多想她。
他这几天已经把阿蛮走的那天她的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复习了好多遍,但是听到她的声音,他还是能迅速的知道阿蛮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王建国儿子这边有线索。”阿蛮大概也觉得这种时候聊公事没意思,只是简单带过,“再过两天应该就能回来了。”
“哦。”简南应了一声。
阿蛮没接话,也没挂电话。
“我没有不尊重你。”简南安静了半分钟,才重新开口。
“除了你的工作,其他的,我也尊重的。”他说,语气不是他惯常的样子,可能因为鼻塞,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阿蛮很轻的嗯了一声。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简南因为阿蛮的这声嗯,眼眶又红了。
“艹!”阿蛮在电话那端骂脏话,“我明天去改签车票。”
简南:“啊?”
不是说还有两天么。
“这边昨天就弄好了,我只是暂时不想回来。”阿蛮狼狈了。
“怎么地?我不能生气么?”她恼羞成怒,学了普鲁斯鳄的口气。
“不要学普鲁斯鳄。”简南低头,心跳的砰砰砰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没事吧?”阿蛮在挂电话前又问了一句。
“有事。”简南很肯定,“所以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看吴医生。”
很有事,他都不知道这哭是好是坏。
他害怕了。
他想阿蛮了。
阿蛮的回答是飙了一句脏话,直接就挂断了电话。
应该让她离普鲁斯鳄远一点的,简南挂了电话之后,对着星空傻笑。
阿蛮说他很帅。
简南继续傻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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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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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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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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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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