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则抓住绕过脑后、轻轻搭在胸前的黑发。
她将发丝绕在指尖,一圈又一圈,直到发丝不够长,绕到发端时,便将头发松开,再重新绕到指尖。
她周而复始、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同一个动作。而她的眼睛,不时仰头看向明朗万里的天空,不时又看向车子后视镜里的自己。
她一直是美丽无比的女人,镜里镜外的她,都一样美丽。
只不过她的美丽变得有些苍白、有些凄凉,原本水润含情的眉眼,逐渐变得空洞无神,一张总是映着甜美笑颜的俏脸,逐渐凝紧,变得僵硬飘忽。
夏秦今天要结婚了。她最爱的男人,终于如愿以偿,要娶到他最爱的女人了。虽然他要娶的人并不是她,而是肖浅裳,她也应该替他高兴。
爱不是索取,而是无怨无悔的奉献。
亘古以来,所有文人墨客,以及为爱痴狂的至情至性之人,对爱的定义都是如此。
所以钱漫欣不应该为彻底失去夏秦而悲伤、苦恼,反而应该笑逐颜开,对夏秦和肖浅裳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这个世上存在许多道理,也不缺乏懂道理的人。然而道理每个人都会讲,真正能把道理本身贯彻起来的人,并不多。
就如同钱漫欣在心里举出无数个凭据劝说自己,让自己开心、释然、畅快地笑。
她却笑不出来。
钱漫欣不怀疑,如果她此刻走进草原,走到郎才女貌,宾客满堂的婚礼现场,她一定会压抑不住心中的万千委屈,像迷路的小女孩,哇哇嚎哭起来。
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那么脆弱、那么丢人的一面。
所以她决定不去参加夏秦和肖浅裳的婚礼,而是带着早已归顺枪神社的太阳组织,在草原外层层布防。
枪神社和肖家都是各自的城市里只手遮天的大势力,而夏秦与肖浅裳的结合,意味着两大势力从此结为唇齿之交,变得愈发强盛而不可染指。
所以其他势力有可能坐不住,选择在这两人结婚当天,突起发难,破坏两大势力的联合。
钱漫欣要做的,就是守好这片草原的每一寸土地,不让任何可疑的人进去破坏婚礼。
这便是她能为夏秦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她深信着,自己一定能把这件事做好。
而这场婚礼圆满结束之后,钱漫欣便不再打扰夏秦,不为他做任何事情,也不让他为她费任何心思。
始于心动,终于心静。
这之类的爱情故事,世间比比皆是,钱漫欣并不是其中个例。
别人能承受的事情,她当然也能承受。
所以她至今还没掉下哪怕一滴眼泪。
钱漫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在想,镜里那个与她相对而视的美丽女人,未来何去何从。会不会便宜某个憨厚老实的家伙,抑或是至始至终孑然一身,直到镜里的朱颜,寸寸崩裂。
某一刻,钱漫欣的眼角有了阴影,有人走到了她的身侧。
钱漫欣抬眼看了一下,来人是太阳组织的新任首领日冕,便蹙眉道:“日冕,不是吩咐你好好看守这片草原吗。你不守好自己的位子,来找我干什么?”
日冕平静道:“四小姐,你今天的样子很奇怪。奇怪到让我不得不找你好好聊一下。”
钱漫欣问:“我哪里奇怪了?”
日冕道:“以往的你是令人敬畏的强大杀手,今天的你却像普通的小女人。”
钱漫欣冷着脸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日冕沉声道:“四小姐,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夏秦,就该不顾一切冲进礼堂,好好大闹一场。”
钱漫欣冷笑道:“日冕,在太阳组织里,你原本是除耀斑外,最让人放心的杀手。而今耀斑脱离组织,你便成了我的最强利剑。若说奇怪,作为杀手的你,可比我奇怪得多。”
日冕道:“耀斑在保护夏秦和夏恬兄妹的时候,一个人面对十名顶级杀手,仅凭手中两把短刀,挡下了铺天盖地的攻势。”
钱漫欣问:“为什么说这件事?”
日冕道:“我一直不知道我和耀斑的差距在哪里,同样的年龄、同样的训练、同样的天赋,为什么他总能比我强出一截?直到那件事后,我渐渐察觉到,我和他根本区别在于对感情的理解。耀斑杀人,看似不带任何感情,总是雷霆出手,干净利落,一刀结束目标的性命。而我杀人,却习惯于潜伏,利用环境因素,以及各种暗杀技巧,让目标在临死前品尝无尽的恐惧,方才夺走他的性命。”
钱漫欣淡淡说道:“杀手的任务是杀人,不同的杀手有不同的杀人手法,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日冕道:“因为耀斑还有属于人的感情,有恻隐心,不会让目标承受过多生理或心理上的痛苦。而我不懂感情,才会淡漠目标的痛苦,用最慢、也最残忍的方式,杀死目标。”xǐυmь.℃òm
钱漫欣似笑非笑道:“所以杀人干净利索,反而证明杀手心里有感情?”
日冕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个因果关系成不成立。但不可否认的是,日冕能在十名顶级杀手的围攻下,确保夏秦和夏恬兄妹性命无虞,已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两个月前。我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这种事情的。他的解释是,他心中有必须寻找与保护的人,就是这份信念,让他在遭遇绝境之时,能够爆发远超平日极限的力量。”
耀斑一直在寻找一个人,这件事钱漫欣知道。在很早以前,钱漫欣第一次和耀斑交涉时,他提出的条件便是,希望她能帮他找一个人。
钱漫欣答应了耀斑。却不曾想,她还未曾着手帮他找人,他自己便找到了。
因为他要找的人,是夜鹰组织的首领,以音律为杀人武器、并且在刺杀夏秦前,从未失败过的夜莺。
钱漫欣捏紧胸前的头发,正色道:“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表达什么?”
日冕道:“四小姐,你不是杀手,而是一个强大的女人。因为你一直拥有丰富的感情,所以你比太阳组织的任何成员都强。女人的话,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情,并不奇怪。”
钱漫欣问:“所以你劝我去大闹夏秦大哥的婚礼,把他抢过来?”
日冕沉声道:“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钱漫欣埋下头,纤细的手指头绕着发丝,不觉间捏紧,指节略微发白。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为什么?”
日冕不解道:“什么为什么?”
钱漫欣问:“为什么要刻意来劝我?”
日冕道:“我想变得更强。”
钱漫欣道:“我不认为你劝不劝我,与你是否变得更强存在什么关联。”
日冕直言道:“在我答应帮你对付钱风竹时,我自己也没注意到,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仅仅是为了摆脱梦幻剧毒的侵蚀与折磨,所以答应帮你。但如今,你已经研制出梦幻剧毒的解药,我再也不用承受剧毒的摧残。我的心中却没有丝毫解脱或畅快之感,反而有了另一种莫名的情绪。我认为,我当初答应帮你,主要原因并不是为了化解体内的梦幻剧毒。”
钱漫欣已从他的话中听出异样的思绪,却依旧追问道:“不是为了解毒,又是为了什么?”
日冕道:“或许仅仅是因为,向我提出请求的人是你。”
钱漫欣问:“所以你喜欢我?”
日冕皱眉道:“我不知道。”
这时候的“不知道”,代表的无疑是肯定回答。
钱漫欣问:“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还来劝我?等夏秦大哥和肖浅裳完婚,我没了念想,或许有可能变成你的女人。”
日冕淡淡说道:“我追求的是更强的力量,而不是喜欢的女人。我来劝你,大概是为了寻找属于我的感情。如果我不能认清自己的感情,这一生也不可能超越耀斑。”
钱漫欣看向日冕,日冕便安静与她对视。
钱漫欣发现,日冕的眼睛漆黑而深邃,略微浑浊,完全没有属于杀手的锋锐之感,反而满是男人的多情。
钱漫欣忽然有些好奇那一张黑色的面巾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张脸。
多情的男人,总归少不了迷人的面容。
钱漫欣问:“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日冕道:“我的脸并不好看。”
钱漫欣忽地开眉笑道:“没关系的。难得有一个喜欢我的男人,不管他长得怎样难看,我也有必要好好看一下。”
日冕静站着不动。
钱漫欣问:“你不是要寻找自己的感情吗?或许你的感情就藏在那一张面巾下。”
日冕抬手,安静解下附在脸上的面巾,他的整张脸都裸露在了空气里。
钱漫欣的眉梢完全凝住,神色变得有些生硬,一时间竟说不出半个字。
日冕果然没有撒谎。他的脸岂止是不好看,简直丑到了某一个极其抽象的境界。
他的左脸好像天生就是畸形的,显得很小,且有明显幅度的扭曲,肤质粗糙,肤色呈土痂色,极其触目。而他还算正常的右脸,也是遍布黑漆漆的斑点,像极了面饼上密集洒满的芝麻粒。
这样一张脸,已和任何美好的形容词都搭不上关系。
钱漫欣吃惊这会,日冕再一次戴上面巾,将那一张丑得抽象的脸完全遮掩,只露出那一双多情的眼眸。
钱漫欣轻轻吐出一口气,嫣然道:“你的确不好看。”
日冕淡淡说道:“这世上不好看的人千千万万,我只是其中一个,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我并不在乎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我要的仅仅是力量。”
钱漫欣道:“如果你真能这么想,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
日冕转过身向边侧走。他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似乎没必要再逗留于此。
钱漫欣忽然道:“等等!”
日冕止住脚步。
钱漫欣问:“你解下面巾的那一刻,心里真的什么感觉也没有吗?”
日冕摇头道:“没有。”
钱漫欣轻叹道:“如果你连这样也没有丝毫感觉,那么你寻找感情的道路,当真是艰难重重。”
日冕道:“追求强大的力量,本身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钱漫欣抿嘴,尔后捏紧拳头,认真说道:“日冕,谢谢你对我说这么多。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如果我能成功的话,你就离开太阳组织,去寻找你遗失的感情。如果我没能成功,那你就留下来,做我的男人。说不定我能帮你找到你想要的感情。”
日冕转过身,漆黑的眼睛里泛出一丝惊愕。他询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钱漫欣道:“我知道啊。”
日冕道:“任何人都能看出来,夏秦的心里只有肖浅裳。你现在去大闹他的婚礼,成功把他抢过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钱漫欣莞尔道:“没试过,怎知道结果?”
日冕问:“如果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你怎么办?”
钱漫欣嬉笑道:“我就做你的女人啊。你叫我向东,我决不向西。你叫我脱衣服,我绝对脱得连袜子也不剩。”
日冕摇头道:“这种玩笑并不好笑。”
钱漫欣蹙眉道:“我没开玩笑。”
日冕问:“为什么做这种决定?纵然你失败了,世上也还有数之不尽的男人。其中比我好看的人多不胜数,而且也并不缺乏比我强的人。”
钱漫欣道:“因为我看过你的眼睛和你的脸。”
日冕问:“什么意思?”
钱漫欣道:“你的确长得不好看,甚至长得吓人。但这对我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在你身上至少确定了一件事情——”
日冕顺着问道:“什么事情?”
钱漫欣甜笑道:“女人长得太漂亮也并不一定是好事。越是漂亮的女人,越难判断男人喜欢自己的什么。我随便去街上走走,见过我的男人,十个有九个会说喜欢我。因为我长得好看。而真正的喜欢,绝不是靠一张脸决定的。我至少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这张脸,而是我这个人。”
日冕皱眉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喜欢你。你却想到了更深远的层次?”
钱漫欣拍手道:“在喜欢和爱的问题上,女人想的问题当然深远无比。日冕,你好好守在这里,等我回来当你老婆。反正我去抢婚,也不可能成功,反而有可能挨上两巴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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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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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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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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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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