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日后在回忆录中撰写的那样,如果说他平生打过的最心痛的一仗是娘子关乏驴岭,那若是论纠结、彷徨、焦虑等复杂情绪的交织,还真得数晋东南战役。
因为,娘子关一战那是非打不可,不打,娘子关侧翼就彻底暴露,失去娘子关这个重要关隘,原城的东大门就会被洞开,晋省腹地数以百万军民的安危几乎全寄于娘子关之地的六万中国军人之手。
但现在新组建的十七师完全可以不打眼前一仗,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至少不用以现在这样的战术打这一仗。
‘星落之战’的底层逻辑,就是没有什么开场白,没有什么火力试探,纯拼消耗。
消耗的,是人命!
中日双方的人命!
中方守着高地,除非人死绝了,否则日本人就没法顺利通过高地下方的山林。日本人被迫也只能一个高地一個高地的攻击。
中国军人死在山上,日本人死在山下或是山腰亦或是山顶,双方都没有任何侥幸。
每个失守高地的步兵连其实都不算全军覆没,但那不是说他们能顺利撤离,而是,在上战场前,根据各团长官的要求,每个步兵连留下3个步兵班,做为日后该步兵连重建的框架。
连长是没资格留下的,可留一个排长三个班长,留下名额,由全连抽签决定。
能否活命,全部交由上天来抉择!
这其实也就是说,上了战场的,基本都会没命。
六天的痛苦鏖战,第17师失守18个高地,完全不用等参谋部给他看长长的阵亡名单和人数,白头将军也能估算出,他刚重整旗鼓的8000人,阵亡近1800人,平均每天阵亡600人。
川军那边还没和他通气,但估计阵亡人数也是只多不少,因为他们兵力更多,需要防守的区域也要更大。
如果说四分之一的阵亡率,对于已经经过乏驴岭血战的白头将军来说,尚可以承受,但令这位再度驱使着麾下官兵踏上赴死之路的将军更痛苦的是,他不知道这样的牺牲,能不能换来那位年轻团长谋划的结果。
若是出现变故,很有可能,他手下的那些年轻人,白死了。
可以说,因为这个心结,这数日来,这位著名将领的内心极度煎熬,哪怕是他以近乎残忍的方式命令:“向高地炮火覆盖20分钟,我不希望看见高地上还有一颗树!”
六个白天的时间,唐刀送的3000发炮弹外加他17师原有库存的1000发炮弹,已经打空五分之四,已是强弩之末。
幸好,从昨天开始,他就听到好消息,背后40公里外的108师团跑了。
至少,腹背受敌之患不用再担忧,就算眼前强敌没有像预计中那样踏入圈套,两师也算是将他们挡住了,1800余将士的鲜血没有白流。
剩下的,唯有交给天意了。
“通令全师各团,按照原计划,炮兵无需吝啬炮弹,各部交替掩护,撤出现有阵地!”长长呼出一口气的白头将军,下达军令。
伴随着17师师部的军令下达,群山之上的夜空中闪现出绿色信号弹!
。。。。。。。。。。。
群山中,一个属于17师的高地上。
“连长!连长!快看,绿色的信号弹。”一名衣衫褴褛满脸漆黑的小兵推搡着战壕里沉睡的步兵连长,声音激动的都有些走调。
那是六天以来,第一次出现绿色信号弹,以前出现的,都是血红血红的,那是继续死战的军令。
“狗日的日本鬼子,大晚上的也不让人睡个懒觉!”被推醒的步兵连长一个骨碌爬起身,一把握住了自己的驳壳枪,口中骂骂咧咧的。
显然,连续两天一夜的战斗已经让这位陆军上尉被惊动就本能的认为是鬼子上来了。
在昨天夜间,被逼得有些狗急跳墙的日军就玩起了他们并不擅长的夜袭,只不过山上高地的中国军队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根本不搞什么哨兵,而是换班睡觉,一半人睡觉一半人睁着眼睛保持警戒。
一个晚上,竟然连续击退日军四次进攻,只比白天强度少一半。
“不是,不是鬼子,连长你看天上,绿色信号弹,长官们啥意思?”小兵满怀希冀的看着自己连长。
年轻的生命,渴望活着,哪怕在他走上阵地的那一刻,他知道这是场死战,抽中死签的近百人,每个人都提前请人写好了遗言并写上家庭住址,团部也告诉每个人,战死后会有一百大洋的抚恤,这一百大洋,至少可以保证全家四五年的用度。
可是,小兵依然想活,他还没娶过婆姨,听说婆姨的手和胸脯,比豆腐还要白,还要嫩!
“绿色信号弹?”有些懵的陆军上尉抬头看向天空,双眼猛然睁大。
因为高地间往往相距百米甚至三四百米,而且防区太大,师部根本无法保证每个高地都牵上电话线配上电话机,而野战电台更是别想,那个金贵玩意儿每个团才配有一台,双方想通信必须得靠信号弹来解决。
因为此战战术的特殊性,所有走上高地的步兵连基本都是死战,在战斗结束以前,完全没有再接受军令的必要。
所以,基本上都是各步兵连用专门配发的几枚信号弹向团部请求火力支援时用,至于说怎么表达具体意思,主要是用颗数来表达,比如一颗是表示即将用迫击炮进行火力支援,两颗则是75山炮,若是三颗则是要对打出信号弹所属高地进行火力覆盖。
而那种信号弹,都是血红色的,绝不会有绿色信号弹。
此时天空上升起绿色信号弹,而且在遥远的千米之外,貌似还不断有绿色信号弹升上天空,那只说明一个意思......
陆军上尉永远不会忘记,在他们7个连长即将率部走上高地之前,他们那位带着浓浓陕省口音的团长交待过他们的一席话:
“此战为死战,每个步兵连都必须像钉子一样钉在高地上,人在阵地在这些前面我都交待过各位弟兄了,就不再说了。
我现在要说的是,若是你们能有机会看到绿色信号弹,那是说明我部已经胜利完成作战任务,可以撤退。届时,炮兵和友军会为你们掩护,除了武器和必要弹药,一切都可以不要,若是还有日军包围,那就杀出一条血路,我在团部等弟兄们!”
日军高达万人,这是陆军上尉在乏驴岭之战中都没有经历过的凶险,那次他们一个步兵师万余人独扛日军一个步兵联队外加一个炮兵联队,就付出了八千余人战损的巨大损失。
陆军上尉其实早已经不做生还之望,但现在,可以撤离的绿色信号弹竟然就在眼前夜空中狠狠闪烁着。
“可以撤离了,二蛋,通知全连弟兄,拿上枪和所有子弹,还剩下的手榴弹,能带上的也都带上,给老子撤。”陆军上尉脸上露出喜色,压低嗓音命令道。
“可以撤退了,好,好!”名叫二蛋的小兵脸上露出喜色,弯着腰在战壕刚跑两步,突然迟疑着回头。“连长,那伤员呢?”
“废特么话,伤员都给老子抬上,人手不够就给老子背上。那还用老子专门下命令嘛!”陆军上尉一瞪眼。
“可是,可是,阵地上还能动弹的总共就18个人了。”二蛋一脸忧伤。“但那边防炮洞里,有24个弟兄。”
陆军上尉猛然呆住了。
这个被标记为7324(17师3团2营4连)高地上的步兵连原本总兵力就只有102人,经过两个白天一个黑夜的恶战,虽然陆军上尉已经打出过一颗红色信号弹以及连续两颗红色信号弹请求迫击炮和山炮进行火力支援,但依然兵力锐减。
只要包扎后还能开枪的士兵都不计算为伤员,被放在那个整个高地上唯一防炮洞里的,都是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重伤员。
防炮洞里有两箱手榴弹,那是留给重伤员们在阵地失陷后对日寇最后的反击,这几乎是所有走上高地步兵连的常规操作。
但这,不代表着他们可以被抛弃。
对于军人,战死和被抛弃,是两个彻底不同的概念。
“你去通知弟兄们收拾准备待命,山下的日军或许也被惊动,定然不会轻易让我军顺利撤离。我们最多还有20分钟时间。”陆军上尉从胸前荷包里掏出已经皱巴巴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根用略显颤抖的手擦着火柴点上。
“其他的,让我想想。”
“为掩护我部能迅速脱离日寇撤离,届时,我师、团、营所有山炮、迫击炮都会像还处于日军包围中的高地周边进行炮击,炮击时间为发射绿色信号弹20分钟后,炮击时间为15分钟,你们这些当连长的一定得给我记好咯!必要时可以记在纸上,贴身存放,若战死,接任指挥者也能知晓。”这也是临走时各团团长的秘密交待。
这些,都藏在陆军上尉的记忆深处,须臾不敢忘,可现在困扰他的是,伤员怎么办?
做为指挥官,他很清楚,18个人人带伤的士兵,没法带走24人,甚至连其中一半都没法做到。
因为,不光山下有日军,而且他们距离团部,还有三个山头的遥远距离,就算有友军接应,那也是长达800米的山路。
背上一个至少120斤的成人,还要持枪作战,几乎也是将这18人往鬼门关里送。
默默抽完一根烟,陆军上尉毅然起身,他知道,团长所说的20分钟时间很快就到,留给他纠结的时间没法更多了。
弯着腰走进不大的防炮洞,一股子夹杂着臭味儿的血腥味儿涌进陆军上尉的鼻端,他知道,这是又有重伤员死去了。
只有死去的人,才无法控制住大小便,这是臭味儿真正来源。
“连长!”一名士兵见陆军上尉进来,忙上前打招呼。
士兵原来是卫生兵,但这个时候要卫生兵有什么用,在昨天的时候,卫生兵就扯下袖筒上的白色袖箍加入战斗兵的行列,但晚上的时候,侥幸活下来的卫生兵依然没忘记他的本职工作,进防炮洞来照顾那些疼得直哼哼的重伤员。
“又死了几个?”陆军上尉脸色不变,问道。
“三个!查排长,二麻子,张老三都没扛过去。”卫生兵脸色灰暗的回答道。
陆军上尉的脸狠狠一抽。
加上刚刚卫生兵所说的查排长,他麾下的两个排长都战死了,二麻子和张老三都是他同县同乡的老乡,上次乏驴岭没有牺牲都晋升为上士班长,这次死在这儿。
到现在,跟着他走上高地的两个排长,六个班长死了一大半,仅余两个班长了,就这,还有一个躺在重伤员堆里。
出现这种状况,也和17师素来的战斗方式有一定关系,在营连排级,只要指挥官上了前线,必当身先士卒。
“如果当官的都怕死,那士兵必然更怕死,老子赵守山手下的兵,没有怂蛋。此次为国家民族之战,不管是谁,包括老子赵守山在内,不上一线便罢,若是上了一线贪生怕死,师长、团长就地免职,营长、连长、排长就地枪决。”这是赵守山率17师渡过黄河之前誓师之时所说的。
赵守山对官兵向来赏罚分明,又不喝兵血,在17师威望极高,哪怕是老底子快打光,重新招上来的5000余新兵才加入17师不到4个月,也是威望不坠。
所以,在战场上,17师连、排、班级底层指挥官的阵亡率极高,远超普通步兵师,但战斗力却不减反增,不然也不会打了六日夜,以山下文之能,还有上百架次战机支援,也只啃了17师布下的数十高地中的18个,尚不足一半。
真这么打下去,都不用四行团出手,第二混成旅团自个儿就打没了。
“你先出去,我和黑皮他们说说话。”陆军上尉挥挥手,让卫生兵离开。
黑皮,是陆军上尉同村的小伙伴,两人的差别是,陆军上尉先从的军,而后当上少尉排长回乡招兵,把自己的发小给招进来,上一仗打完,中尉排长升了上尉连长,原来的上等兵直接成了中士班长。
班长的待遇要强一些,留给他的空间也要大一点,位于防炮洞的最里面,陆军上尉坐在了不断发出痛苦呻吟声的重伤兵旁边。
“山子哥,日本人没来嘛?”头上裹满绷带面部已经肿胀的认不出的陆军中士听到了陆军上尉的声音,停止痛苦的呻吟,小声问道。
他是被一颗步兵炮炮弹给炸伤的,弹片将他的一条腿削断不说,巨大的冲击波还将他击飞出去七八米远,身上骨折数处,脏腑也遭遇重创,能活到现在甚至意识清醒还能说话,委实是个奇迹。
“日本人没来。”陆军上尉摇摇头,将一根烟放在口中点燃,而后轻轻塞进自己发小的嘴中。“是团部发来命令,我们可以撤了。”xǐυmь.℃òm
“能撤?那是好事儿啊!趁着弟兄们还有劲儿。”肿胀至一条缝几乎都睁不开的眼睛此时竟然明亮了许多。“啥时候撤哩,团部有说嘛?”
陆军上尉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陆军上尉没有说话,而是点了根烟狠狠抽了一口。
突然的沉默,让重伤中士猛然一顿。
正如陆军上尉了解他一样,他也一样了解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算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
不说话,就是他遇到了难题。
不用继续死战可以全连撤离的大好事儿前,还有难题,除了他们这些重伤员,还能有什么?
“还能动的弟兄,多少?”重伤中士声音变小了许多。
“18!”陆军上尉闷闷的回答。
重伤中士刚亮起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他明白了,防炮洞里现在还有口气的重伤员,最少还有20人,哪怕他们很多人就像刚走不久的查排长那样,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朝阳或是落日,可他们仍然活着,还有呼吸。
做为连长,做为兄弟,没人可以抛弃他们。
可是,带得上吗?
留下他们,属于必死!先不管带不带得上,带上他们,是大家一起死!无一幸免。
山下的日军,不是兔子,是豺狼!
怪不得他眼前这个向来果敢的大哥,在如此喜讯面前,也是满脸阴霾的沉默着。
自己面对死亡,很容易。
但他,没法决定别人的死亡,哪怕是已经进入弥留的。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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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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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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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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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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