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买了崭新的日记本,大红色的封面上面只写了五年两个大字,厚厚的一本日记本并不是很大,每一页都有一个日期等着你去填写,和一般的本子相比,它每一纸上都有一个任务或者问题,比如是,今天非买不可的东西,又或者是今天开心的瞬间是什么?
陈安安不得不感叹,现在商家为了卖产品,真是花样百出。而她决定买下这个本子的原因也正是为此,就算没有东西可写,最起码还是会试着去回答问题,不至于多年过去,里面还是一片空白。不过陈安安也低估了自己的惰性,几个月的时间,她只在一个“今天天气怎么样?”的问题下写了一个晴字,再无其他。
她曾试着回忆过往浑浑噩噩的几年,哪怕就只是做个总结。
“这么多年……”她写下这几个字。
然后呢?
陈安安将这张纸撕下来,团成团扔进垃圾桶,她有些不甘心,这些年经过了万水千山,度过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到最后竟只用简单四个字概括下来,就像那些电视剧一样,黑幕一拉,上面写着多年之后,男女主涅槃重生,该出气的出气,该出息的出息,该团圆的团圆,圆满结局,谢幕鞠躬,关于那么多年的抽筋扒皮一般的修炼,往往成为最无关紧要的环节,大家看个电视剧,都图个痛快,日子已经过得这么难了,谁还愿意再看一些卧薪尝胆、夜以继日改造自己的苦情戏呢?
她曾想着将生活等成一个电视剧,现在,只觉得荒唐。
她的生活并没有变得很好,尽管非常非常努力。
陈安安在毕业后第一年攒了些钱之后,就带着妈妈踏上了北京的寻医之路,在省城看病时虽然有些好转,但是病情反复,吃了无数的药换了许多个医生之后,妈妈失去了耐心,曾一度拒绝去看医生。
她以前觉得,这个医生治疗的效果不好就找下一个医生,吃一个月的药没用就继续吃下一个月的,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一次没考好还有下一次,被人冤枉了解释开了就行,说错话道歉就可以了,世间除了生死离别,还有什么是大事呢?
她以为自己足够坦然与豁达。
可所有的事情都在往相反的方向发展,有的人害怕医院,甚至听到这两个字都会颤抖,有的学生没有考好跳了楼,有的人因为被冤枉,网暴、失业、抑郁,有的人因为一句话失去了生的希望,的确算得上是大事了,毕竟跟生死都连上了。
所以其实,是不是她错了呢?
到底还是当成了一只井底之蛙,说什么同理心,又怎么好意思被称作善解人意呢?她不明白的,她不明白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的感受,更不明白看似普通的一张诊断书,一句话对别人来说代表了什么。
她希望妈妈跟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抱着跟疫病再战五百年的斗志勇敢地生活,她希望大家坚强一点,不要因为无谓的人、不好听的话而感到伤心,她希望大家钱没了就当消灾了,不要老想着往楼层高的地方爬……
她觉得自己简直可耻到不行,那么懦弱的一个自己,却总是希望别的人坚强起来。
你到底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陈安安?
但是好在,她明白一点,沉默有的时候能给别人少带来一点伤害。
妈妈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是陈安安可以做些什么。
提早定酒店、安排行程、熬夜排队、挂号、拿药。她争取做的滴水不漏,在陌生的城市,一点点意料之外的状况都可以将妈妈打击到崩溃。
好在,妈妈的病情在稳步好转。
弟弟还在读书,爸爸对各种信息知之甚少,陈安安变成家里重要的存在。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离家人越来越远的开始。
她几乎从来没有和妈妈吵过架,但是并不意味着她们彼此并没有什么意见。
一次弟弟放假回家,带回几盒很贵的保健品,说是对妈妈的病有好处。彼时的陈安安因为年底不好找工作待业在家,想要劝阻妈妈吃些乱七八糟的药,没想到说了没几句,妈妈就开始抹眼泪,说是知道自己花了很多钱之类的话,言外之意是陈安安舍不得为妈妈花钱了……
其实是个很简单的误会,解释开就好了。但是偏偏赶上那段时间陈安安心情不好,找工作不顺利,每个月的房租支出都已经不够了,勉强找陈音宁借了些钱填上窟窿,又或者是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因为什么辩白过,陈安安忽然觉得委屈,特别特别委屈。
她试着张张嘴,但是她什么时候跟爸妈吵过架呢?甚至顶嘴都不曾有。弟弟可以不顾妈妈情绪,大吵大闹,只为了发泄心中的情绪,而陈安安,稍微做错一点事情,就开始自责,担心会影响到妈妈的病情。
她最出息也就只是默默流泪而已。
但是没想到,妈妈竟然发了狠,一下子将桌子上的瓶瓶罐罐全都推到了地上,几十瓶口服液瞬间碎了一地,黑色的液体洒了一地,但是在陈安安看来,那个颜色,触目惊心,像是人的血。
妈妈情绪激动地再次说起讲过一千一万遍的旧事,说为了他们姐弟俩命都快没了,说为了这个家工作了半辈子,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刚开始挣钱就翅膀硬了是不是?你才挣几个钱啊?你爸这么大年纪了不照样还供着你吃喝!你那么有本事怎么找不到工作,多长时间了?一直说形势不好形势不好,形势不好为什么别人找得到你自己就找不到,让你考研你不考,让你干嘛你都不听,现在什么都不听我的了?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陈安安忽然就不再哭了。
她穿着毛衣,逃也似的冲出了门。她的眼前发黑,心脏像是快要跳出来。她不愿意再听到那些话,可是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恐惧的地步,以至于出现生理性的抗拒,她站在人群里,努力搜寻着别的什么,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发疯了。
陈安安知道,父母是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他们无条件地为你好。但是她也很早就知道,人是复杂的,包括她最爱的妈妈,心里在想什么,她现在也不能确定了。
她还知道,等她回到家之后,妈妈会去她的房间,强行与她交流,倘若她不说话,或者心有芥蒂,妈妈就会再发一次脾气,说她是白眼狼,说她自私。
家长不擅长道歉,家长希望你看在养育之恩的份上,难听的话不要计较,挨打了也要受着假装一点都不疼,继续嘻嘻哈哈,不计前嫌。
陈安安最后还是回了家,一屋子的化学品味还没消散,满地狼藉也没收拾,妈妈房间的大门紧紧关着。她拿起扫把,轻轻扫着地上的碎片,妈妈忽然冲过来,推了她一把,陈安安没站稳,直接倒在地上,右手按在一块碎玻璃上。
她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陈安安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温柔的妈妈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你还敢摔门出去,有本事直接搬出去啊,回家干什么?”女人生气的时候像是老虎一样,她在这个时候深深感受到了,妈妈瞪着通红的双眼,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地吃了。
眼泪不争气地从她眼里流出来,丝毫没能让妈妈心软,而陈安安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眼泪表示抑制不住地伤心,但是表情却依然倔强。
她将那块棕色的碎玻璃片□□,双腿盘着坐在地上,冷静地开口,“妈,我知道您和我爸生我养我不容易,受了很多苦,吃了那么多药,我知道。我还知道,今天你只是一时的生气,你还一样爱我,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为什么对我说这么难听的话?小时候为什么用筷子使劲敲我的头,直到筷子断了也不罢休,为什么总是跟我说就快要死了,活不久了这种话?为什么明知我不是一个没心没肺,今天的话明天就忘的人还要将不好的话不好的情绪全都发泄在我身上?为什么每一次都相信弟弟说的话不相信我?为什么每一次都让我不要跟他计较?你到底养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还是一个圣人?”
“因为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我不让你费心,我不吵不闹不发脾气,说是公平地选房间却让弟弟先选我也没有怨言,因为我特别在乎你,你一说晚上没睡着我就开始失眠,你一说心慌我就找血压计,因为我不像弟弟一样发起脾气来,几天几夜不理人?对爸爸来说,面子最重要,对弟弟来说,尊严最重要,对我来说,你最重要,因为这样吗?所以你就这么对我吗?即使说再难听的话,打的再重也觉得没关系,反正我还会像以前一样……”ωωω.χΙυΜЬ.Cǒm
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忍住的,陈安安泪流满面,她曾觉得她早就麻木了,她还觉得,至少妈妈会听进去自己的话,哪怕一半也好。
“你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就好了!”妈妈忽然拿起手边的遥控器,重重地摔在地上,弹起来的电池撞到了电视,电视摇摇晃晃,最后嘭的一声,倒在地上,“以前的你会说这些话吗?会这么跟我说话吗?你一直觉得我对不起你是不是?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现在倒来挑我的不是……”
……
陈安安慢慢闭上了眼,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又一次心寒罢了。早就说过,接受就好了,为什么非要,非要说出来呢?
她的所谓抗争,只开始了一次,也就结束在那一次。
生活就是这样的,虽然偏心但是始终觉得自己很公平的父母,虽然吵闹但是却不至于离心离德的家庭,虽然恶心但是却不至于让你离职的工作,没有什么大爱大恨,大是大非,有的就只是很多的细节,很多很多的细节,说出来别人也会觉得你矫情的细节,这些一点点的内容累积起来,直到成为压倒你的最后一根稻草。
再然后,崩溃一次,然后再握手言和,重修旧好。
那一次争吵的损失很大,口服液无数瓶,电视一台,虽然再后来,母女两人又和好了,像是没发生什么一样,没有结论,没有交代,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但是两个人之间还是有了轻微的裂痕。
弟弟现在经常回家,带着妈妈一起跑步打球,两个人关系好的不行,时常斗嘴,陈安安和妈妈视频的时候总是听到两个人像是朋友一般的调侃,而陈安安,则需要在说每一句话前都仔细斟酌,直到一句话完全没有听出歧义的可能。
也许在妈妈眼里,那个听话的女儿现在翅膀硬了,可以赚钱了,就开始叛逆了,所以对她总是看的紧了些,眼光也更加生冷了些。
曾经的她一再隐忍,将自己的委屈、不满和愤怒通通埋在心底里,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消化,也不愿意它们再冒头,她从没想着要讨个公道。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她一直以来自以为伟大的牺牲和隐忍,被妈妈看成是封闭,是拒绝,她一再缄默,以致最后终于丧失了话语权。
陈安安苦笑,做女儿,她到底还是失败了。
陈安安最后在日记本里写道,这么多年,一切都没有变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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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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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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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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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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