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换了旁人会以为我刘某人疯了,可本官所说句句肺腑。”
刘墉摆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语气半是和蔼半是严厉的继续道:“皇上英明天纵,乃千古少有的雄主,拥天下雄资,麾下生民亿兆。你北海镇有多少人?即便算上那些世代深受皇恩的各部边民,五十万有没有?就算你把倭国的生民尽数掳来,不过也才千万罢了。所谓蚍蜉撼树,说的就是现在双方局面。wWW.ΧìǔΜЬ.CǒΜ
灭国和夺地可不一样,眼下你赵先生从雅克萨到宁古塔,大海之东到黑龙江城,看似打下了好大一片土地,可那只是天下小小一点罢了。当年朝廷为了平定大小金川,前前后后打了快三十年,前后兴兵数十万。请问你赵先生自比大小莎罗奔和索诺木如何?你打的起吗?
就算你的大铁船纵横海上无敌,可你能开上陆地吗?倘若朝廷下了禁海令,你们到哪儿去找粮草补给?到哪去挣银子养兵?我皇仁慈如天,为了沿海百姓,不忍禁海断其生计,这才让你们的大铁船到处钻空子。可你真以为朝廷不敢吗?”
刘墉说完,看到赵新和他身边的曹鹏都是一脸愕然,露出了一副痴呆的模样,心想我这番话算是说到赵贼的心里去了。
他这话的背景是乾隆在上个月发来的一道上谕,里面说实在不行就只能采取招抚策略。事实上乾隆开出的条件远不止于此,他的上限是抬旗升郡王,世袭罔替,择亲王中一女下嫁,代价则是赵新替满清镇守雅克萨,跟罗刹拼个你死我活。
那奇泰目不转睛的盯着赵新,只见对方皱着眉眯着眼,表情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此时坐在赵新身旁的曹鹏终于绷不住了,一脸冷笑道:“刘大人,你还记得汉人的衣冠吗?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给满清鞑子做狗,你刘大人父子可真是汉族读书人的楷模!古往今来,山东大地多少豪杰志士慷慨悲歌,抵御外族入侵,怎么会出你这么个玩意?!”
此言一出,包括那奇泰在内的几个八旗将官勃然大怒,有的竟然抽出刀来,厉声呵斥。对他们而言,刘墉是朝廷的钦差大臣,代表的就是乾隆皇帝;曹鹏辱骂刘墉,就是辱骂皇上。
“放肆!尔乃何人,竟敢口出狂言?!”
“刘大人也是你个毛都没长全的混账能议论的?!他老人家清介持躬,名播海内!天下人无不服其品谊,至以包公比之!”
“如今圣天子在位,满汉一家,天下再无夷狄之分!”
赵新身后的北海军士兵早就有所准备,此时纷纷掏出腰间手枪,指着那几名武将喝道:“把刀放下!说你呢!”
“老子就不放,有本事你打死我!”
“放肆!把刀都收起来!”刘墉厉声喝了一句,回首看向一众武将。他那一双三角眼射出的光芒让手下众人均是不寒而栗。
等他回过头来,却是一脸的平静,看着曹鹏淡然道:“阁下姓曹,语带徽腔,莫非跟歙县曹家有关?”
“切!”曹鹏嘴角歪了歪,心说这特么老狐狸,还真猜对了。曹鹏的祖上就是安徽歙县曹家,也就是之前闹着辞官不做,被刘墉借机利用的曹文埴。
刘墉将目光转向赵新,道:“赵先生,本官劝你们不要在满汉之分上做文章了。如今江南连三岁小儿都知道天下满汉俱是一家,何来夷狄之分?尔等要是想用这个来笼络人心,恐怕要失望了。”
赵新微笑着道:“曹鹏你这么说可就太难为刘大人了。刘大人的道德文章名扬海内,父子两代人的清廉风骨天下人无不敬仰。朱子有云,中庸何为而作焉?子思子夏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
这话说完,在场的其他满清官员中除了刘墉和几个文官顿时面色一变,其他武将都不明白赵新在说什么。
“你!”刘墉目光一凝,眼中顿时射出一道寒光指向赵新,面部的肌肉不自觉的跳动了几下。赵新的话像一记鞭子,狠狠的抽了他一下。
所谓骂人不带脏字,赵新如今深得其中三味。历史上最早明确提出“道统”概念的便是朱熹,而赵新刚才所说的便是其在《中庸章句序》中关于道统的阐述。
自古以来,中国的士子一直秉持着舍我其谁的风骨!孟子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夫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赵新的话是明褒实贬,意思是你刘墉虽是所谓的大儒,父子虽然号称清廉,可你连读书人最重要的道统都没了,扯什么风骨呢?士人的话语权都没了,不是狗腿又是什么?
话说赵新之所以能显得这么“有学问”,其实源于他和汪中的一次深谈。
在汪中看来,自北宋以来,随着“道统观”的形成,天下读书人一直实践着“以道自任”的政治理想,凭借道统话语权与代表治统的皇权相互制衡。
不管是朱熹还是后来的王夫之,他们都认为道统有着独立于治统而存在的优越性,而儒家士大夫必须要有自觉保存“道统”的使命感。在儒者心目中,理尊于势已是共识。宋明以来,儒家士子无不希冀按照“道统”的理想来整饬人间秩序,达到将“政统”纳入“道统”,这便是所谓的“致君尧舜”。
汪中当时问赵新,你以为是文字狱让读书人怂了,怕了,甘愿给满清当奴才吗?
赵新的回答是对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可汪中接下来的话完全刷新了赵新的认识。他说文字狱这种事古来有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只不过到了本朝最为残酷暴虐而已,而自乾隆继位以来更是扭曲到了极致。
让很多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宋代,文字狱之多数不胜数。奏邸之狱、乌台诗案、同文馆之狱、车盖亭诗案、胡铨奏疏案、李光《小史》案、《江湖集》案等等,前后大约几十起。
是,刑不上士大夫,皇帝不搞抄家灭门,可他玩流放啊!古人到了烟瘴之地的南方没有不生病的,很少能熬到大赦还乡的。
可是宋明时代即便士大夫们因文字狱屡遭迫害,可他们还是固守道统,用尽各种方法和皇帝分权,为什么到了清朝就玩不转了呢?
汪中告诉赵新,真正的原因不是文字狱,而是“治道合一”!
随着康熙时代皇帝“治道合一”形象的建立,儒家士子所凭借的道统“与君王共治天下”的崇高政治理想终于破灭,士人籍以批判政治的道统权和话语权丧失,由此才会被文字狱拿捏的欲死欲活。
那些担心“道之不行”的在朝理学儒臣在其间扮演了重要角色,他们通过“经筵讲习”方式加速了满洲贵族,尤其是清初皇帝的儒学化过程,最终完成了“征服者被征服”的历史性转变。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旗人家庭的规矩比汉人还严还繁琐。你不是说我们是蛮夷吗?我就比你们汉人还要讲规矩,讲礼节!事实上也正是满族权贵的汉化,才加速了“治道合一”的步伐。
其实顺治年间皇帝参与经筵的程度并不高,可是从康熙开始,随着经筵会讲的频率逐步增多,好学的康熙对儒家文化的掌握也有了一定的自信,经筵的性质也就悄然发生了变化;从儒臣向帝王传授汉族文化,转换成了帝王发表自身见解并训示汉人臣子的一种手段,士人“帝王师”的角色逐渐丧失。
学识堪为儒者师的康熙一手以“大一统”重构华夷之辩,另一手以文化认同消解种族之别,到了雍正时期的《大义觉迷录》才瑧于完善,同时再佐以文字狱的政治高压,最终垄断了对“道统”的阐释权。
这可不仅仅是文化解释权,而是“真理”解释权!
在明清封建社会,道统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传统君权受到道统制约的理论失去了存在的理据,皇权意识发展到了极致,皇帝以“天下师”的角色管制平民百姓,任何对清廷统治构成威胁或不合乎帝王治统的思想言论都遭受了严厉打击。
如此一来,读书人也就自觉舍弃了自身本应有的话语批判权。政治理想没了,精神自由也没了,于是士人们便只能在“私”的方面表达个人思考,这也就是清代为什么会兴起“考据学”。
士人们希图在考据中寻求一种义理的表达,从而形成新的话语权,籍着考据的外衣能够在“公意”之外表达个人“私意”的思考。他们借着对儒家经典的考据来间接地批判现实政治,在考据中采取比较隐晦的发表话语权的方式,一方面既可以摆脱文化专制的控制,另一方面仍然关涉着现实政治,扮演辅佐、观察、纠正现实政治的角色。
所以什么故国山河啊、汉人衣冠之类的都只是表象,曹鹏拿这个跟刘墉掰扯,根本说不到点上。
其实到目前为止,尽管北海军大胜清军、大败罗刹、蹂躏幕府,可乾隆也好,刘墉也好,包括很多士人其实是非常看不起北海镇的。
一言以蔽之,就是北海镇没文化!
满清起码还“治道合一”,北海镇连“道统”都没有。不讲道统,那简直就是士人阶层的敌人,比满清还蛮夷!
要不是赵新扯着末代赵王后裔的虎皮,李朝的人连鸟都不会鸟他。
赵新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决定继续添把柴。他盯着刘墉的眉心道:“刘大人,我夫人托我向您问个好。”
“此话何意?”
“这次你是代表乾隆来跟北海镇谈判,于公而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所以我对您客气。要不然......”
“赵先生有话直说好了,何必惺惺作态?莫非你还想把老夫抓去做阶下囚不成?”
赵新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尽力使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冲动。“东台徐沈三家两百余口男女老少托我向你问好,您对他们的‘恩情’,我夫人十数年一日不敢忘怀!”
电光火石间,博闻强记的刘墉霎时就想起了十一年前他在江苏学政上经办的那件泼天大案。他“唰”的一下猛然起身,手指着赵新,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东台一柱楼?!你夫人不是那个沈敬丹的女儿吗?跟东台徐家有什么......”刘墉突然反应了过来,他半是确定半是问的厉声道:“不对!她是沈成濯的后人?!”
赵新淡淡一笑,伸出大拇指道:“刘大人,真是好记性!说句题外话,刘大人,你知道你这辈子虽然娶了一妻三妾,尽享齐人之福。可为什么到了花甲之家,仍旧膝下无子吗?”
(另一时空里近代史学家马宗霍在其《书林纪事》中有言:“石庵有三姬,皆能代笔,可乱真,外人不能辨。”书法啥的不用说了,刘墉有三个妾倒是被考证出来了。)
此时刘墉还沉浸在对乾隆四十二年那场旧事的回忆中,于是便本能的回了句:“为何?”
曹鹏不等赵新说话,直接抢答:“刘大人,所谓的大恶人缺德事不用作太多,一件事缺德到家了,足以断子绝孙!”
“唔~”刘墉只觉喉头一股腥甜涌上,嘴角上已经挂出一丝血痕。
话说人过六十膝下无子,是刘墉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自问这一生无愧于人,父子两代都是操守清廉,怎么就偏偏没儿子呢?老婆不说了,小妾娶了仨也是光打鸣不下蛋。后来实在没办法,这才过继了侄儿刘锡朋,可惜也没什么出息,连个进士都考不中。
结果曹鹏把他心中最大的隐疾给抖落了出来。
曹鹏还嫌不过瘾,又跟着补了一句:“被说两句就吐血,这就是大学问家的涵养?哈哈哈!我要是再说两句乾隆的丑事,你是不是就得跳河啊?”
“姓曹的!”
“怎么着?想咬我?老子扔颗雷管,先帮你炸个窟窿,免得还得自己钻!”
“太不像话了!”一个满清官员跺脚叹息着。
赵新哈哈笑着站起身来,转头对一脸懵圈的那奇泰道:“我之前说过,这次宁古塔的俘虏你们可以带走一千多个,不要赎金。十天后人就会送过来,你们领走。其他的没什么可谈的!
回去告诉乾隆,北海军不是大秤分金银的白莲教和天地会,不出十年,我们的红旗一定会插遍万里山河!”
说罢,他又转头对闭目不语被人搀扶着的刘墉道:“刘大人,下次见面,我就没这么客气了,请好自为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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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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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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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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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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