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叶成相刚说了没几分钟,洪涛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他让叶成相先停下,然后对身后一名警卫道:“你去请邓将军和王将军来一下,就说是很重要的事。”
那警卫刚要走,洪涛又叫住他道:“把江藩和钟怀也找来,让他们听听。”
过了十几分钟,邓飞和王远方等四人都来了。洪涛简单做了介绍后,便对叶成相道:“你从头说。”
“是!八年前......”
随着叶成相娓娓道来,一件比荷兰人在巴达维亚制造的“红溪惨案”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惨案,呈现在了三人面前。
当年在西山起义期间,非但安南全境的百姓深陷其中,连定居或流寓越南的华商也不能置身事外,都被深深卷入了这个漩涡。他们因自身认知与际遇不同,或是个人利益所系,分别选择了新阮、旧阮,并在其中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1773年的时候,广南有个福建华商叫李才的人,组织了一伙叫“和义军”的人马投奔到西山军旗下。他手下的这支人马里,不是福建人就是广东人。华人军队的加入使西山阵营如虎添翼,新阮势力迅速由归仁北上,向旧阮的统治中心扩展。在此过程中,“和义军”和另外一支华人武装“忠义军”对西山军取得关键性战役的胜利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不过随着战功越多,李才和阮文岳--西山朝第一代皇帝之间的矛盾也变得不可调和。两年后,双方终于爆发火并,李才便带着“和义军”转投旧阮阵营,摇身一变成了旧阮阵营中的重要人物。
谁知仅过了一年,李才因为卷入了旧阮的宫廷权力斗争被杀,残留下来的部分“和义军”分别由华人陈凤和陈公璋率领,继续留在了旧阮阵营。
重头戏来了!
1782年,陈公璋率领“和义军”在嘉定附近的参良桥与西山军大战,斩杀阮文岳的护驾大将军范彦。阮文岳痛失左右手,又因为“和义军”都是唐人,且嘉定华商都是支持旧阮的,于是便命令手下,不问那些人是不是支持西山军,也不管是兵还是商,一并斩杀。
这场大屠杀在另一时空史称“西贡大屠杀”,华人的死亡人数超过了一万人。从嘉定到柴棍,尸横遍野,尸体被西山军抛入江中,河水断绝。乃至过了几个月后,依然没人敢吃江里的鱼虾。
当时所有华商家里的货物都被抄出扔在路上,然而这些沾满鲜血的东西谁也不敢捡。到了第二年,因为嘉定华商死绝,无人贩运货物,粗茶涨到了一斤八贯钱,一根针一百个钱。
“小人的大哥,一家四口,都被西山兵杀死,抛入江中。因城内华商尽数死绝,小人和父亲直到几个月后才知晓。虽经多方查找,然大哥一家的尸骨已是沉入江中,被鱼虾所食,再难收敛。八年来,老父寝食难安,每每思之,捶胸顿足,夜不能寐......”
叶成相说到最后,已经是嚎啕大哭。
邓飞、王远方和洪涛听完叶成相的讲述,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三人来本时空也六年了,早些年要是听到这些事的话,虽然不免同情,但总有种疏离感,就像隔着一层薄膜。而随着同这个时代的融合度越来越深,那层“薄膜”也逐渐被剥离。这种感觉在所有穿越众里体会最深的,其实是陈青松和洪涛两口子。
陈青松自不必说了,他和他手下的人天天都要和流民打交道;而洪涛两口子则是常年深入到流民中间,治愈了无数人,亲身目睹过那些人的苦难,从最初的旁观心理,到后来越发的感同身受。
此时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圈,低头沉默了一会,口中喃喃道:“我他妈就不明白了,怎么这年月是个阿猫阿狗的就能屠杀中国人?这都叫什么事啊!”
虽说在座的众人都听说过万历年间西班牙在吕宋屠杀杀华人,乾隆六年荷兰人在巴达维亚的大屠杀,不过因为时间太久远,即便是愤怒,也只是那种看到历史往事的愤慨。
叶成相作为“嘉定大屠杀”的亲历者,他的叙述让人如同身临其境。八年的时间并不遥远,更何况为恶者西山政权就在众人眼前。
之前不住叹息的钟怀此刻语带哭腔道:“乾隆六年是爪哇,四十七年是安南,朝廷就眼看着自己的子民被人屠戮?!两广总督和广西巡抚都是干什么吃的?!”
江藩面带讥讽的神情冷笑道:“保岐,到了今天你还不明白吗?去国离乡之人在他们眼里那就不是人!何况还是汉人。某就不信,要是死了一万个满人,你看鞑子皇帝急不急!”
如果说两人之前对北海军用先进武器将西山军打的尸横遍野还有些不忍,那么现在已经是荡然无存了,甚至后悔杀的实在少了。
实际上不管是明代还是清代,封建王朝无不是坚持唯我独尊的大一统思想,动辄以“仁义抚邦”,将海外谋生的侨民视为“天朝弃民”,一副傲慢无知的派头。
万历年间西班牙人在吕宋对华人进行了大屠杀后,时任福建巡抚的徐学聚只是给西班牙人发了一份《报取回呂宋囚商疏》的官样文章而已。里面的内容虽然斥责西班牙人“蛮夷无行、负义如此、曷逭天诛”,可也同样提到“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
看到“强大”的明帝国居然如此态度,西班牙人自然更加视华人如猪狗,之后在康熙元年再次大规模屠杀华商,两次屠杀前后死难者超过五万。
而在乾隆六年的那场“红溪惨案”发生后,到了第二年的七月,才被福建水师提督盘问从爪哇回来的商船后获悉。然而不论是那些提议禁止南洋贸易的官员还是反对者,对海外侨民都是仇视态度,谁也没有考虑一万多遇难华人的利益。
事件发生两年后,经议政王大臣和各地督抚反复讨论,清廷最终采纳了时任两广总督庆复和两江总督德沛的意见,认为“红溪惨案”中被杀的华人都是自弃化外之人,且荷兰人已有“悔惧之心”,允许其照旧通商,以广大清德教覃敷,洋溢四海之至意。
至于“嘉定大屠杀”么,在另一时空中满清的所有史料里就根本没有记录,片字皆无。以满清的尿性,处不处理另说,两广总督或是广西巡抚如果听闻这样的事,肯定会发奏折禀报。
可以很肯定的说,西山朝在大屠杀发生后,一直极力隐瞒,因此并没有传入满清君臣的耳朵里。
在另一时空的历史上,“嘉定大屠杀”直到四十多年后才在安南官方编纂的史料中显露端倪。在阮朝国史馆编纂的《国朝正编撮要》中,用了92个字简单概括;而在《嘉定通志》中则用了150个字,算是描述最全的了。
会议室内的空气愈发的沉闷,除了叶成相的哭泣,其他人都是沉默不语,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不论是邓飞他们三个,亦或是江藩和钟怀,大家都明白北海军必须要替安南的华商讨还这份公道,决不能轻易饶了西山朝。
“叶先生,这事我们得商量一下,晚点会给你个答复,没准到时候还需要你配合。”
叶成相整理了一下衣袖,再次一躬到地,然后道:“在下临行前,老父有言,只要能给我大哥一家报仇,叶家愿意出钱出粮襄助,肝脑涂地。”
邓飞点点头,先是让警卫给叶成相和两个手下安排出一间客舱,再带他们出去吃饭休息。
等叶成相离开后,洪涛首先开口道:“说说吧,下一步要怎么打?”
“陆战队和特战营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登陆。”王远方此刻恨不得立刻派兵登陆,血洗顺化。
江藩起身道:“江某不才,讨逆檄文请让我来执笔。”这位才进北海军几个月,说话依旧不改书生口吻。
邓飞沉声道:“都别急。这事有两个选择,一是单纯报复,然后咱们南下去爪哇找荷兰人算账。二是彻底消灭阮光平政权,给死难的华人一个交待。前者相对容易,后者复杂的多。咱们必须考虑清楚,然后再跟赵新联系。”
洪涛问道:“怎么说?”
邓飞道:“我们南下一趟不容易,带的兵力又不多,无法进行长时间大规模作战......”
洪涛抢白道:“可以让赵新......”
邓飞抬手打断他,用命令的口吻的对江藩和钟怀道:“抱歉,二位先去忙吧。”
江藩和钟怀虽然不愿意,可他们如今已经加入了北海军,必须服从命令,于是只得敬礼离开。
邓飞等两人走后,将门关好,这才坐下道:“洪大夫,我当然清楚,不过刚才说的还只是其一。让惊雷号和其他船只出动,调兵南下容易,可势必将演变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别忘了,这是灭国之战!”
洪涛不懂军事,他眼里只有北海军这些年的战无不胜,于是梗着脖子道:“那又怎么样?在咱们的武器面前,西山军算个屁,分分钟捏死他!”
听了邓飞的解释,王远方此时也从之前的愤怒中冷静下来,他缓缓摇头道:“小洪,你不知道,咱们现在的战线拉的太长了,南北离着数千公里远,都可以说是万里之遥了。”
他随即掰着指头一个个解释,洪涛这才明白北海军现在摊子铺的有多大。
北海军的部队编制效法后世,采用的是三三制编成。一个团由三个营组成,算上后勤和通讯等人员,总共是2700人。目前北海军总共有十五个团,再加上刚结束训练的新兵、训练司令部、战俘管理营、后勤装备、参谋部和海军的陆战营,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五万五千多人。
首先是西伯利亚,眼下赵新带着三个团外加一个营守着叶尼塞河防线,刘胜和范统那里只有两个团外加一个营以应付南面的外蒙;还有一个营守在雅库茨克,以控制通往鄂霍茨克和勘察加的道路;另外还有两个营分别驻扎在尼布楚到乌兰乌德等地。
其次是外东北那里。雅克萨目前是一个团,负责看押战俘;黑龙江城目前放了两个营,负责看着墨尔根和齐齐哈尔方向的清军;宁古塔和、打牲乌拉和珲春一共放了六个团,要盯着吉林和李朝的数万清军;除此之外,三姓城、伯力、甚至连海参崴的渔村那里也都有部队驻扎。
另外,南九州放了一个守备团,主要任务是看守菱刈金矿,另外就是防备周边诸藩,甚至是仙台藩也要提放。济州岛那里兵力倒是不多,只有一个连;而琉球那里一旦解决完岛津家,拿到先岛诸岛后,至少还得放一个团才行。
王远方最后道:“我是管新兵训练的,夏天招募的那一万名的新兵目前刚完成了基础训练,都是为明年南下外蒙做准备的。咱们的士兵都是针对北方寒冷气候环境进行的训练,从没有南方山地作战经验。就算是特战营,这次带过来也是边摸索边试验。凭我的经验,一旦这么多北方人要是突然来到南方,先不说打的怎么样,很容易发生大范围非战斗减员。”
邓飞赞同道:“打个顺化城或许很容易,不过西山军要是躲到北方的山里跟咱们打游击的话,后勤跟不上会很麻烦。”
洪涛听完无奈的点了点头。的确,这么多北方人南下,最先遇到的问题就是饮食的不习惯所带来的疾病。
“那你们的意见是什么?”
邓飞道:“那个叶成相不是说了么,愿意出钱出粮。这些对咱们都不是问题,不如让他帮着招本地的华人组织武装。”
王远方道:“可以抽调教导队南下,让这些人边打边练。”
洪涛道:“那是不是还得有块地盘才行?”
邓飞微笑道:“你们觉得会安城怎么样?华人大本营。”
三人一番激烈讨论后,当天晚上便开始让江藩和钟怀二人帮着起草书面方案,第二天一早便跟赵新取得了联系。因为文字内容太多,邓飞干脆一字一句的给念了一遍。
远在叶尼塞斯克的赵新一边听一边记录,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全部听完。他没有马上答复,而是让邓飞等消息。m.χIùmЬ.CǒM
事实上赵新也很意外,他对安南的诸多历史细节并不了解。原本想的只是收拾西山海盗并给西山朝一个教训,然后去巴达维亚给“红溪惨案”的华人讨个公道,没想到安南这里竟然还有一出“嘉定大屠杀”!
这已经不是给阮光平一个教训那么简单了,必须得把西山朝彻底打趴下才行,同时对当年的大屠杀追责。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冲动,赵新特意跑到屋外,站在漫天大雪里叼着烟想了又想。他最后觉得这事在电报里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而且邓飞他们既然想在会安当地招收华人当兵,武器弹药和军服物资总得准备好才行。于是到了中午,他再次联系上了邓飞和王远方。
“给你们三天时间,能不能打下顺化?”
另一头的王远方沉吟片刻道:“问题不大。”
“那好,我给你们五天时间。五天后,我们顺化皇城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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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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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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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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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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