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姓官员看来,沈书与纪逐鸢的关系,很像是色目官员与蒙古官员的关系,他认为纪逐鸢是以武力在元廷获得信任,而为了方便同高丽方面交涉,便派给他一员文官来辅助。
沈书向左右看了看。
接待官让婢女都离开,最后连管事也走出房间。
沈书拈起一撮茶叶,放在小勺上,把勺子置于烛火上,很快,茶香充溢在整个房间里。
“圣上如今,心如火煎,大元境内,乱贼肆虐,否则不会对高丽的处境坐视不理。”
官员点头:“这我有所耳闻,否则红贼也不会越过边界,来到我高丽。”
言语间隐有暗示:高丽遭受的战火,你元廷不是一点责任没有。
“要是我没记错,马大人是被朝廷派来高丽的。”纪逐鸢冷冷道。
接待官将茶杯置于掌心,看着沈书煮了一壶新茶,意味深长地答道:“大元于我有恩,但我的妻儿老小,俱在高丽,王京是我的家,我当誓死捍卫。我的家乡远在万里之外,我也当誓死捍卫。百年前,成吉思汗率军踏平我的家乡,下一城,屠一城,我的祖辈,死在诸王的马蹄之下。”
沈书心中一凛。
接待官摆了摆手:“往事如浮云,我的祖先化作了尘土,我的妻儿还是活生生的人吶。”
不是要翻旧账就好,沈书定下心神,不同他兜圈子了,直言道:“朝廷大封义兵元帅,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了?”
“不花钱的买卖,虚搞名头,笼络人心,好让地方势力为朝廷卖命。也是好办法。”
“起初是,但你看如今朝中最有权势的大将是谁?”沈书先给纪逐鸢斟茶,接着给自己也满上一杯,没有现在喝,只将茶杯放在手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大人。
“有两人。”
“这两人中,一定有一个地盘更大、权柄更大、兵力更强。”沈书强调道。
“察罕帖木儿。”
“正是。”在诸多地方武装中,察罕帖木儿抵御红巾军最早,到去年大败刘福通,扫灭元廷认为的伪主老巢,立下大功,察罕帖木儿如今可谓锋芒难挡。除了头铁的孛罗帖木儿,朝中无人敢与他作对。然而沈书通过暗门得到的情报是,察罕帖木儿的儿子扩廓帖木儿,亲近的是太子爱猷识理达腊。沈书说得口干,喝了一口茶方道,“皇太子登基是早晚的事情,陛下再是真龙转世,究竟寿数还是有限。马大人说是不是?”
接待官面有局促,勉强点头。
道理人尽皆知,但做皇帝的,谁不想自己的江山千秋万代,自己最好活成个老龟。是以才有万万岁。只不过谁也不可能真的万岁,大元皇帝更像受到诅咒一般,多数都是短命。
“现在的高丽王同奇皇后有血海深仇,爱猷识理达腊是在奇氏的裙摆里长大,与他父亲常有不和,太子一旦登基,你说恭愍王会如何?”
接待官摇头叹道:“应该不用等太子登基,大元皇帝宠爱奇氏,才令王惴惴不安,决意脱离大元的控制。否则大都一道旨意,就可以罢黜他的王位。”
“他应该也不会老老实实交出王位。”纪逐鸢道,“现在要争取的是陛下的支持。”
“陛下在寻一件极重要的东西。”接着纪逐鸢的话,沈书直接朝接待官说明,“大人不是想知道,云都赤的信物,为何在我们二人手中。陛下确实派我们来高丽,带来的是恭愍王不想听的口谕。”
“那我知道了。”接待官点头。
“云都赤大人,掌握九州情报,忠于陛下。他在察罕脑儿的眼睛,被人刺瞎了。”沈书道,“那人正在调查的,便是资正院的账。”
“好像丞相太平,也被赶去了上都,天子连谋逆都能忍……”
“那就不会派我们来训斥恭愍王。”纪逐鸢道,“高丽是奇皇后的母族,哪怕奇氏被灭,在我大元,她象征的是高丽,而不是奇氏。要是她真的谋反,并且失败,整个王京都要血流成河。”
“明白。”接待官神色凝重,“但我不能让你们去骂恭愍王,就当已经骂过了。王管不了奇氏,你们皇帝自己的女人还是要自己管。”
“马大人还没听懂?”沈书耐着性子说,“奇氏如今知道云都赤在查她,必会想方设法除去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奇氏是云都赤的敌人,而高丽王,是奇氏的敌人。”
接待官双目圆瞪,眉头紧蹙,嘴唇微微张开,许久,他缓缓点了一下头。
“你们,是大元天子派来,私下里奉的是云都赤的命令,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手里会有他的令牌。这个斯钦巴日……”接待官只觉口干舌燥,灌下去一杯茶,脸色微微发红,盯住沈书,“可有什么妙计?”
“不算妙计,只是云都赤大人让我们给高丽王送来一枚保命符。”纪逐鸢摆手道,“不是没有条件,让你们王准备一批美女,将来随宝物一起送去大都。”
沈书险些把茶直接喷到纪逐鸢的脸上,眼神询问他:什么时候说要索要美女了?
纪逐鸢眼珠一转,避开沈书的视线。
沈书也不能当着接待官的面抓住纪逐鸢的衣服朝他大吼大叫逼问他,只得按捺下来,深吸一口气,嘴角僵硬地勾起,转向马大人。
“恕我冒昧,这宝物究竟是?”
沈书神秘一笑:“马大人,您实在太过冒昧了。”
“乃是陛下心心念念之物,只要高丽王派人将东西完好无损送抵大都,大元必会派兵帮助高丽王抵御红巾贼,近来倭寇也让高丽王头疼不已,那时也可连倭患一并扫除。大元是近邻,也是强邻,正因为是强邻,高丽于元,就像一只小鹌鹑,一只小小鹌鹑,能有什么用呢?”纪逐鸢轻蔑地说。
接待官不以为然,正要与他辩上一辩。
沈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多说,另起话头道:“王京已经再经不起战火了,无论是王,还是百姓。”
接待官低头垂目,端起茶,一口没喝,复又放下茶杯,抬头来回看纪逐鸢和沈书,吁出一口长气:“午时以前,我便会从王宫返回,二位使臣,等我的消息便是。”
是日不到正午,王宫便来人,用马车接纪逐鸢进宫面见恭愍王。说辞是商量好的,沈书在花园等待。
高丽王宫不要说同大都皇宫相提并论,连京中大官的家宅也无法相比。沈书随处逛了逛,不敢乱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走到高丽王的后宫去了。午后正是最晒的时候,宫人将沈书引到一间小室,两个宫女进来打扇子。
小室相当简陋,点心都是沈书在接待官家里吃过的,味道不怎么样,转念一想,就这样的东西,不要说在高丽,就算在中原,也是精细的食物,普通人根本吃不上。
于是沈书就着茶,边吃点心,边在房间里走动,木架空空如也,房间角落里摆了两件高丽青器。
这王宫还敢再简陋点吗?沈书走到门边,守卫连忙各自侧身过来朝沈书行礼。
就在这时,外面六个宫女排成两行,不知道往何处去。
沈书嘴里咬着糕点,眼睁睁看到宫女们走到面前,他同为首的宫女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
“是大都派来的使者吗?”
这里的婢女怎么一个比一个汉话流利?沈书伸长脖子,不料被那块不知道什么糕的玩意噎住了。
宫女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捶背的捶背,拿茶的拿茶,给沈书连灌了三杯茶,直到沈书连连摆手示意不用了,宫女们才罢手散开。
“王后许久不闻乡音,故命我来请大人过去说会话。”宫女说明来意。
他怎么把恭愍王的妻子忘了,这位妻子是王祺能当上高丽王最大的因素,是魏王孛罗帖木儿心爱的女儿,唤作宝塔失里。要听乡音,他也不会,宝塔失里的乡音绝不是汉话。但在别人地盘上,只能硬着头皮前去见了。
进入宫殿,沈书就发现,宝塔失里的宫人仍维持蒙古贵族的装扮,因此看到宝塔失里本人头上戴着高耸的红绡金帛罟罟冠,沈书也没有任何意外。
“公主殿下。”沈书朝宝塔失里行跪礼,手臂按蒙古人的惯例行礼,冒险地并未称宝塔失里是王后。
待沈书起身看到宝塔失里脸上的笑容,便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宝塔失里嫁给高丽王已有十一年,随恭愍王到高丽已有九年,她的冠服金光闪闪,蒙古人钟爱红、紫等艳丽的颜色,休说宝塔失里本人,她的婢女也都以五色缎、绢裁制衣衫,这些织物均非高丽本土所产,更多来自江南。元朝对商路往来有许多禁令,江浙一带同高丽的海路来往却从未中断,沈书在季孟家中听得多也见得多,他的岳家每年都有两批货到高丽,再从高丽载回铜器、人参、松花、茯苓等产物。既然张士诚如此,沈书目测,沿海一带凡有海船可以抵达高丽,生意往来应该没有断过。
“倒是,少见大汗派来汉人。”宝塔失里的汉话虽然生硬,但不用翻译,沈书还是觉得听来十分亲切。
而且这位公主虽然穿得华贵无比,说话的声音却细弱温柔。这句话沈书难以作答,便只是露出憨厚的笑容。
“你近前来。”宝塔失里戴着一尺有余的罟罟冠,行动不便,只能端坐。
宫女拿来脚凳,沈书便就在宝塔失里的膝边坐下来,坐下时口中仍称冒犯。
宝塔失里并不在意,她仔细端详沈书,高兴地说:“你长得真漂亮。”
沈书脸红起来,低下头。
“要是在我年轻的时候,一眼便会看上你这样的少年郎。”
宫女们哄堂大笑。
沈书:“……”
“还紧张吗?”宝塔失里善意地问。
沈书反应过来,忙道:“殿下亲切,下官本也不怕。”
宝塔失里年纪虽已经不小了,眉眼间的神态仍如同少女一般,轻轻哦了一声。
沈书在宝塔失里的跟前待得越久,越担心纪逐鸢出来会找不到他人,宝塔失里似乎很喜欢自己,不断让人端上各种吃食和酒水,竟都是在元廷内吃喝的那些。看来恭愍王是真的很疼爱这位大元来的公主。他们夫妻恩爱,做了高丽王之后,恭愍王却一直想要摆脱元朝的控制。
而一旦他真的脱离大元的掌握,宝塔失里的身份便显得无足轻重起来,这应当是几年前就开始的。眼前的所见提醒着沈书,宝塔失里在高丽王宫里的地位仍然尊贵无比,情况显而易见,哪怕魏王真的亲近太子,也绝不是因为宝塔失里。因为如果把奇皇后和恭愍王放在一杆秤的两端,宝塔失里一定会选择她的丈夫。
天色渐渐黑下来,沈书担忧地再三朝外看。
宝塔失里也有所察觉,便问他住在何处。
“早先的理问所。”
宝塔失里点头:“来使都会住在那里,你们打算在王京停留几日?”
沈书为难地答道:“今日进宫,是向王进献一物。”经过几个时辰的对谈,沈书彻底确定,宝塔失里对恭愍王也是一往情深,在漠北时目睹恭愍王猎杀野狼的英姿,还是少女的宝塔失里便无可救药地坠入爱河。嫁给恭愍王之后,这个男人对她的无微不至,骑射以外,恭愍王更有一种文雅气质,他年少时曾做爱猷识理达腊的伴读,在大都为质多年,他通晓蒙古人的习俗,能讲一口熟练的蒙古语,这也是他在草原上能够迅速俘获宝塔失里芳心的重要原因。
宝塔失里的汉话也是他亲自教授,夫妻二人相伴的年月里,彼此的爱意从未有过半分消减。
虽然没有谈到宝塔失里对恭愍王的政治选择是什么看法,沈书心里不难有结论,只要有利于恭愍王的处境,她必然会尽力帮忙。xiumb.com
“王驾到。”一人在殿门外唱喏。
沈书不得不打住将要说的话,起身垂头,随在宝塔失里身后退后。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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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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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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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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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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