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仁说话,处处客套,谦和有礼,沈书却听出些许别的意味。显然,穆华林突然把自己塞到这里来,隆平太守周仁并不愿意让他真的进入张士诚这一派系的官场,一顿接风宴就只为众人接风。但他似乎仍畏惧穆华林,又或者张士诚降元之后,上下真愿意就伏于朝廷。张士诚占领平江后,平江路改为隆平府,后以周仁为太守。他既然还称隆平是平江路,大概是以为自己是大元朝廷的人。
沈书之所以带来晏归符等人,是因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方能与周仁面谈,想一次性把人荐给他。结果周仁仅是一句“不谈公事”就把沈书准备好的话堵了回来。
棋逢对手,沈书不禁含笑喝了口酒。
平时逞牙尖嘴利不让别人说话的都是他,倒好,来了周仁这里,周仁的太极比自己都打得高妙。
“这位黄老先生,精通火器铸造,乃是一位高人。”沈书话锋一转。
周仁的视线总算离开菜肴,放筷时便有丫鬟拿热手巾给他。周仁打量黄老九,黄老九略一点头便算完事。
沈书心里笑得打滚,不愧是黄老九,周仁的脸也不给。
周仁并未理会黄老九的无礼。
沈书也看在眼里,知道这人不好对付,便道:“去年我在库里见过一支铳,铳身上有些字,写的是,天佑丙申,朱府铸造。除此之外,还有朝廷所制的几种样式的火铳,托黄老先生的福,我也都看过一眼,这些皆不在黄老先生话下,可以造得出来。”
“雕虫小技也。”黄老九看也不看周仁一眼,自顾自夹菜。
周仁眼角余光瞥到,这老者动筷时手稳而不抖,手上粗茧所布满的位置,心里大概有数,小子应该是没有说谎。
周仁双手合握在桌上,右手拇指摩挲左手虎口及拇指。
沈书收回视线,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举起酒杯敬周仁。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周仁的管家亲自提灯把沈书一行送回院落,关上房门后,沈书嘴角笑意消失,恢复了面无表情。
“跟他客套什么?这个滑头,看来不会买师父的账了。”纪逐鸢道。
沈书瞥他一眼,“你也看出来了?”
纪逐鸢把木盆拿出去,让小厮去打点热水,昨夜方洗了澡,天气太冷,洗澡的角房有一块没有封好,纪逐鸢怕沈书受寒,三五天才让他洗一次。
“嗯。”纪逐鸢关上门说,“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师父行事,哪怕找人帮忙,也是命令的架势,周仁不是朝臣,哪怕跟着张士诚一起投降了,张士诚对朝廷也谈不上什么忠心,这对他只不过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沈书沉吟道:“你说师父同周仁相交,是以云都赤的身份,还是朱元璋宿卫的身份?”
“问李维昌。”
纪逐鸢一语惊醒梦中人,沈书匆匆忙忙就去找李维昌了。等再回来时,纪逐鸢正解了外袍在擦身。
沈书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猛咽两下口水,移开目光,忙道:“你快穿好衣服,这么冷,我叫人弄个火盆。”
“要什么火盆,哪天不是哥给你取暖。”纪逐鸢披上外袍,不逗沈书,叫人换水。
“将就洗得了。”沈书朝门口看了一眼,李贲瘦长的影子从窗纸上离开,他转过头来看纪逐鸢,“是云都赤。”现在想起来简直后怕,晚上吃饭险些就说漏嘴了。沈书仔细回忆了一下,这些天里跟周家的管家交谈,有没有提过自己是从朱元璋手底下跑出来。
“就提过他也未必放在心上,周仁的意思很明白了,他是想把我们养在隆平,给口饭吃,让我们当闲人。”纪逐鸢给沈书倒了杯水。
“李维昌说,我师父只是说有两个徒弟要交给他照顾一段时间,多的没说。对了,还有个事,周仁只知道师父是朝廷的人,并不知道他现在是朱元璋的宿卫。”沈书一顿,“或者说,他就算知道,应该只会猜测,师父是为朝廷效力,等着什么时候咬朱元璋一口,一切都是手段。”
“李维昌为什么不早告诉你?”纪逐鸢道,“你要是说错了怎么办?”
沈书笑了起来:“他恐怕巴不得我说错,正好回去可以同师父说,我不足以担当大任。”
纪逐鸢皱起眉头,“师父在考验你?”
沈书想了想,答道:“李维昌试探过我是不是在打算同师父拆伙。”沈书停顿了一下,“应该不是师父在考验我,而是李维昌在考验我,如果师父真的要将他的位子传给我,那以后我便是李维昌的上级。他显然不服我,还在观察。”
纪逐鸢与他相处日久,自从两人亲密无间后,仿佛无师自通了,有时候也能跟上沈书的思路。
“师父教我许多事情,唯独没有教过我忠心。”沈书道,“忠君乃是重中之重,这么久以来,师父却从来不教这个。”
“何解?”
沈书声音停了一下,纪逐鸢去开门,端热水进来,拧面巾给沈书擦脸。晚上酒喝得有点多,沈书脸上发红,脖子也是通红一片,纪逐鸢解开他的衣襟,“你接着说。”
热气熏得沈书有点舒服,话声里带了一丝慵懒,只是口渴厉害,咳嗽了两声。纪逐鸢示意他喝水,沈书喝了口水润喉咙,整理好思绪方道:“你知道蒙古人如何选皇帝吗?”
“父死子继,用得着选?”
沈书笑得有点大声。
纪逐鸢不好意思起来,跟沈书一起烫脚,低下身去搓沈书的脚。
沈书不禁呼吸一窒,胡乱地说:“塞外游牧民族行事与中原汉室向来不同,他们抢占城池之后,便把所占人口部族分配给通知家族内所有成员,也就是说在蒙古皇室,金与宋,都是可以拿出来平分的羊群,于是便有了达鲁花赤,替远在北方的王爷们牧羊。每当蒙古皇帝驾崩,蒙古诸王便会在忽里勒台召开诸王大会,选出新任皇帝。”
纪逐鸢拧起了眉。
“并且由于整个孛儿只斤家族共享他们所占有的疆域和人,土地上生长的五谷、江河里的鱼,万里高空掠过的鸟儿,凡蒙古铁蹄所到之处,被他们占领的所有,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都装在孛儿只斤家的仓库里。为了取得家族中其他人的支持和让步,皇帝想要登基,便需公开贿赂其他在忽里勒台有一席之位的宗王们。除此之外,还有岁赐,平时朝见的额外赏赐。每当皇帝登基,所赐黄金数万,白银数十万,国库每况愈下,以至于挪用诸路平准行用库,致使财力虚弱,数不尽的黄金白银流入蒙古人的钱袋。贵族又使回回替他们放贷,便有斡脱钱,贷给平民,百姓为免役纳税不得不伸手借这羊羔利,俯身甘为蒙古人的羊羔儿,任他们剪毛割肉,倾家荡产,典妻卖女。整个金朝宋朝所有之地,逐渐沦为蒙古皇室的牧场,他们牧万民与牧牛羊无异,取牛皮做帐篷,取羊毛做衣裳,饮牛奶马奶,最后还要杀了吃肉。”沈书一哂,“哦,把粪便晒干还可以作燃料,人尽其用。那年孙德崖到和州,赖在地皮上不走,师父便隐约同我谈过,乱世中大局未定,谁在龙椅上,谁才是君,才够格谈君臣忠孝。当时便有一个疑问留在我心里,妥懽帖睦尔是蒙古太后选出来的皇帝,经诸王认可,我常常会忘记,穆华林也是蒙古人。不久前我见到林凤,师父的蒙古名字叫斯钦巴日,是智虎之意,显赫大家出身,有一个可能是,也许他并不认可当今皇帝。这在汉人是犯上谋逆,但在他族中,没准只不过是觉得头狼太弱,需要取而代之。”
“你见过林凤了?什么时候?”
沈书微微一笑,突然觉得纪逐鸢皱眉的模样十分可爱,双手搭上纪逐鸢的脖子,主动亲了他一下。
纪逐鸢忙把他推开,肃着脸说:“这招不灵了,那个女人怎么还敢来?她不知道你查了阮田?”琇書網
“得亏李维昌,查到林凤在应天,她受洪修之命追查帖木儿和赤沙的下落。”沈书打起嗝来,灌下去两杯水勉强止住了,“可能是吓到了,还有洪修那个负心汉娶了我师父给他送去的女人。林凤想倒向师父,替师父盯着洪修,洪修则想杀穆华林报仇,师父早就知道洪修想杀他,但洪修还有用,只要洪修不动手,师父打算先用着,毕竟穆玄苍已经站到对面去了,要用洪修来控制暗门。”
“你们过年之前见的面?我怎么不知道?”
沈书想了想,直往纪逐鸢的怀里钻,酸溜溜地说:“你当时在跟陆姑娘谈情说爱呢!”
纪逐鸢本想把沈书拉起来让他好好说话,一时理亏,沈书又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纪逐鸢只好就势抱他到榻上,拉过被子盖住两人,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地下。
“没有谈过,我又不是你,满腹诗书,什么都能跟人谈。”纪逐鸢呼吸滚烫,沈书的吐息带着淡淡的酒味,饧着眼看他,眼尾通红,眼珠像浸在水里一般亮,纪逐鸢不再说话。
丑时,纪逐鸢起来打水。
他再度睡下时,沈书正迷糊,翻身抱住他,把脸贴在纪逐鸢肩前,纪逐鸢将披散的头发捞过颈后,留在另一侧肩头,他垂下眼睛打量沈书,拇指拭到沈书眼角的湿意,不由又有一些情动。但沈书已睡着了,纪逐鸢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没有立刻睡着。
这晚他方知道,小年过后林凤到访,暗门纠结复杂的关系让沈书察觉到危险。他应该当时便已经在想办法让穆华林不要成为众人将来定居应天的障碍,这一部分沈书没有提,纪逐鸢却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而且他打算自己一个人做。
如今想来,纪逐鸢感到有一些后怕,检校组发难竟无意中让沈书避免了撞上穆华林这块巨大的暗礁,却也让沈书同他的师徒关系,彻底暴露在周仁面前。纪逐鸢想了一会,只觉得头大如斗。
沈书在纪逐鸢的脖颈上蹭来蹭去,蹭得纪逐鸢呼吸渐渐失去了平稳,将沈书翻了个身,轻轻叼住了沈书后颈一块柔软的皮肤,沈书的皮肤上明显有汗水的咸味,味觉刺激着纪逐鸢全凭本能行事。
沈书睡到午后才起来,彻底清醒之后,大叫一声。
正在研墨的李贲吓得把墨石按得滑飞出去。
“我来捡,你找块湿布来。”沈书心情复杂,他吃了饭,写完给朱文忠的信,昨夜的记忆回笼,想起来都对纪逐鸢说了些什么。不过沈书起来时,纪逐鸢出门去了。
他出门去干什么?李贲回来后,沈书让他去叫周戌五来。
“大少爷说到城里转转,看看吃的用的都什么行市。”
沈书听了点头,“他一个人去的?”
“带了周清。”周戌五回答。
“带周清做什么?”
“算账。”
沈书挥手让周戌五可以出去了,不一会,康里布达来辞行,沈书让他不忙,明天一早再走。同时沈书与康里布达讲定,无论有没有顺利拿到钱,都要尽快返回。
“顺利的话四月我便会回来。”康里布达显得没有睡好,眼睛里都是血丝。
“嗯,把钱拿回来就不要乱跑了,你不能既让我给你养老人,又给你带孩子。”沈书揶揄道。
康里布达扶额摇头,笑起来灿若星辰。
沈书不禁心神一荡,暗道高荣珪真是走了狗屎运。
“对了,我给你派了个人,等你到了庆阳府,再去找他。”
“什么人?”康里布达瞥了一眼信封,并未署名,只是封了火漆,他随手往怀里一揣。
“暗门的人,你到庆阳府便去找他,此人下榻在庆阳府城内北坊货栈内,你到庆阳之后,拿这个去,给货栈的人看,他们就会知道带你去见他。”另一张纸上盖了一枚木兰印。
康里布达将图纸收起来,起身道:“多谢。我弟弟和妹妹就先托给你了。”
沈书把康里布达送出门,双眉一扬,嘴角微微上翘,露出笑意。
李维昌没有睡醒,十分恼火,高荣珪还在问东问西,李维昌只得说:“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高荣珪按捺住怒火,拿起桌上盖了一枚接头暗号的纸,威胁地晃了一晃,龇牙咧嘴,到底没有说出一个字来,转身到大街上去买马备干粮,准备后天护送暗门的商队北上。
李维昌对着高荣珪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倒床就睡,并大吼了一声:“关门!”
高荣珪已经走到院门口,听见了只当没听见,扬长而去。
李维昌躺了一会,没人给他关门,只得起来砰一声把门关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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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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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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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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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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