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诚并未留意,却显然有些疑问,他皱眉打量眼前人。
“胡人?”
穆华林生得与大部分蒙古人都不一样,他过于魁梧,五官眉目深邃,更像是西域小国而来的商人。
“士德贤弟临终所托,让我将此物交给周王。”穆华林取出腰上皮卷套,内中有一卷信,信封卷起的轴心,裹着一物。
周仁过来接去,他飞快瞥了一眼穆华林,脸和额头已出满汗水。穆华林却并未看他,他立于堂下,其威势却隐隐压住张士诚。
此刻张士诚已面有土色,“临终”二字令他大受刺激,他显得出神,并未注意周仁的异样。巨大的悲痛反倒让张士诚说话格外平静,他先取信中的锦囊,目光触及锦囊里的东西,顿时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胃里的酒液便往上冲,当即哇的一声吐了。
周仁连忙拿水给张士诚喝,匆匆一瞥,锦囊里隐约黑红的东西,有不好闻的气味。
周仁神色巨变,看穆华林,颤声道:“此为何物?”
穆华林答道:“我没有看过,士德贤弟只叫我将这两样东西带给周王。若无事,我便先退下了。”
“等等。”张士诚铁青着脸,他还从未见过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然而想起是士德所托,再打量此人,只以为穆华林是张士德不知在何处结交的江湖游侠,语气也缓和些许,“壮士没旁的事,不如先留下……”
穆华林双眉一轩,很认真地思索片刻。
“我还有其他事,周王若有什么吩咐,现在就可以说。”
张士诚嘴角抖动,咬牙道:“你可见到士德最后一面?”
“不曾。”
“那你如何拿到这封信?”张士诚沉声问。
“士德被关了一月,我本在扬州路,听闻他被抓,带了三百两银到应天去活动,幸而他被关押在一处寻常的牢房。我们见面吃酒几回后,再去时被人告知他已被带走。这两样东西,是我花一百两银子买的……”穆华林止住张士诚想说的话,淡道,“士德于我有旧恩,钱财身外物,生死皆命定之数,周王不必客气。我是为他,也为自己无愧于心。”
张士诚点了一下头,勉强挤出话来:“那让本王至少款待壮士一顿好酒饭,再为你另备盘川,士德……必然也不愿见本王薄待他的朋友。”
“他为人不拘小节,不会在意这些。”穆华林欲言又止。
张士诚:“壮士不妨直言。”xiumb.com
“士德最后一段日子虽在牢中,却很看得开,他以为朱元璋是留他作人质好与周王讨价还价。周王治苏杭,代行天恩以利万民,士德对我说过,他是极怕与朝廷作对,每日提心吊胆,被抓到牢里反倒不怕了,只想好好休息一阵。”穆华林表情黯然,“岂料竟会长眠于应天,好在两地相去不远,周王近日可梦到过他?”
张士诚呼吸急促,震惊地略略张大了眼睛。
“我以为只是过于挂念,日有所思,是以夜有所梦。”张士诚骤然落泪,哀呼一声,“六弟呐!是你来哥哥梦里了,是你啊!”
穆华林无动于衷,只道:“想必士德在周王梦中亦是言笑晏晏,并无不妥。”
张士诚满脸惊愕。
穆华林就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哪怕不对,也有另一套说法。只听穆华林说:“说明他虽魂归天地,唯一牵挂的,还是周王,一脱去肉身拘束,便现身于您梦中。这也正是他屡次同我说起过的,不希望兄长过于殚精竭虑。”
“他还说什么了?”张士诚胸中一片剧痛,嘴唇浸出淡淡紫色,仿佛精神难以支撑,随时可能急怒攻心晕厥过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被关了许久,隐隐也透露出不祥的揣测。但他仍强打精神宽慰我,说朱元璋定不敢杀他,因为惧怕周王您的百万大军。”
张士诚一手按在脸上,情绪无法控制,指缝已湿透了。
周仁一个劲给穆华林使眼色。
穆华林:“设若朱元璋果真狗胆包天,将他杀了,他也认命,绝不会怨恨兄长。”
张士诚放下手,视线一片模糊,鼻端与脸孔激动得通红。
穆华林再度显得犹豫,继而他眼神现出坚定,仿佛下了某个决定。
“这话我本不应讲出来,士德是我好友,我们私下的言谈,不足为外人道。但您毕竟是他的兄长,如今人已不在,我若不说,再没有第三个人能将他的心意说与周王。”穆华林道,“士德曾与我提及,他年少时比其他男孩个子都矮,偏偏又聪明,因为这个,时常被人欺负。有一次有人骗他冬夜垂钓,其实悄悄敲碎了钓洞周围冰面,想让他吃点苦头。是周王您半夜里发现他竟不在家中,找到人后,毫无犹豫地跳到冰水里救他,这才保住他一条小命。您为这事跟人打架,被父亲狠狠责打一顿,丢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整日夜。事后果然因此高烧不退,病愈后心肺落下毛病,咳疾始终不愈。那时士德在牢中,说起此事仍唏嘘不已,他觉得自己死后,您一定会倾尽全力报复。他叹道:须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在此处败光家业,不仅不值,我就是到地下,也会不安。”
周仁早已听出问题来,只不住皱眉,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张士诚哭够了,满脸思索的神色,并未留意周仁。
穆华林又道:“士德认为,朝廷议和的诚意无可厚非,只是孙捴毕竟小官,那时没有看顾到,竟叫人折磨死了。”
张士诚抬眼看穆华林,面上已全然没有悲伤。孙捴怎么死的,张士德比张士诚更清楚。那张士德就不可能说出这番话来,他会这么说,唯有一个可能,直至死前,他这个弟弟仍不死心,想让他向朝廷求和。
“朝廷看重的是周王,而非区区孙捴,只要稍托人说合,届时好好款待朝廷所派官员。之后便可以,背靠大元朝廷,休养生息,既免于两线交战,又可养精蓄锐。数年之后,不愁不能与朱元璋一战。怕只怕”穆华林停顿片刻,方道,“士德怕周王会如同当年,急在此时报仇。”
密使走后,张士诚没有放周仁走,坐了良久,方才长叹一声,这一声饱含不甘和痛苦。
他抬头看周仁,道:“如何?”
周仁受惊一般起身,一揖到地:“全凭主公吩咐。”
“你坐下。”张士诚道,“我是问你,降元如何?”
周仁顿时心惊,不敢多说,心念电转,答道:“未为不可,虚与委蛇一番,这一年我们已折损太多士兵,钱粮如此消耗下去,士气受损,也会拖累百姓。若要加重赋税,扩充军队,又恐百姓生怨,那这许多年的功夫都白下了。”
张士诚喝了口茶,点头道:“哪怕投降,也要让朝廷封个名正言顺的王,省得将来看蒙古官员的脸色。要叫他们知道,我降亦可,不降也可战。”
周仁心事重重离开王府,走到家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门匾,提步正要绕道离开,忽然看见前方道路拐角,有几张生面孔。再一回头,身后也有,只得苦笑摇头,让手下上去敲门。
朱文忠受命带兵围了休宁县一晚上,他的兵在东路,固守东门,不让敌人逃出。
然则一整晚过去,士兵都有点饿了,朱文忠下令原地休息,他掏出干饼吃,突然看见一小股人马接近过来。
沈书翻身下马,招呼朱文忠到一边去说话。
“还没动静?”昨夜沈书睡了两个时辰,以为天亮之前应该能攻下来,现在太阳已经照得四处明亮,还没消息。于是沈书把弓箭一背,叫了刘青、郑武和几个留在老营的士兵,从十数里外骑马赶来。
“他奶奶的真能熬,我是最后来的,已被围困六天了。城墙上的守军雷打不动,骂他们老子娘都没反应,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拿东西堵住了耳朵。”
沈书:“……”
“你过来做什么?”朱文忠紧皱眉头,问沈书吃不吃饼。
沈书一想这放了好几日的干面饼,吃一口腮帮得酸好一会,顿时胃口全无。
“早上吃过才出来的。”沈书想了想,“他们是不是不想打,想议和?”
“谁跟他们议和。”朱文忠哭笑不得,“又不是跟外族打,两国交战,且可议和。咱们这在造反,只能你死我活。”
沈书道:“弃城而逃的官员也不少。”
朱文忠遥遥望了一眼城门,看不清女墙上有没有人,随着太阳出来,倒是看出不少架在城上的弩机和弓箭,像是要顽抗。
“不像跑了的样子,等元帅下令。”
沈书听得哭笑不得,朱文忠打仗跟朱文正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打仗没有紧绷感,该怎么着怎么着。他老大是常遇春时,常遇春叫他跟着谁捡漏他就跟着谁,如今跟了胡大海,比起常遇春,胡大海温和许多,时常听取将领们的意见,他手下常有擅自行动者,若攻下了城池,胡大海不仅不会治其僭越,反而会将一城所得尽数赏给手下。
而朱文忠,从不擅自行动,指哪儿打哪儿。朱元璋的外甥来了都这么“怕”胡大海,于是其余众将渐渐收敛。
照朱文忠的意思,他现在太年轻了,应该做的是边打边学习,战后做好复盘。朱元璋把他放在最得力的大将手下,便是这个意思。
沈书屡屡不知是不是应该跟他言明:你舅不只叫你学习,顺便也是叫你把这些大元帅盯紧一点,让你们互相掣肘,不完全是叫你来当学童。
围守一城是最为枯燥的功夫,十二个时辰都得打起精神,安排人手轮换,不能让敌人有机会突破任何一方,放走敌方主将更是大忌。然而有时候一围就要数月,譬如常熟久攻不下,便围了大半年。
当年脱脱围攻高邮,纪逐鸢还在元军,最后功败垂成,反喂肥了张士诚。
好在休宁是中县,城中且不足万户,左不过就是这两日的功夫。沈书逗留片刻,看了看地方,让朱文忠派几个人加挖两条战壕,没事儿就去旁边砍树,多绑几个杈子,真要有人冲出来,也断无法骑马通过。
“你回去?”朱文忠看沈书似乎要走。
“弄点吃的去。”沈书低声道,“我们带了二百石盐,有地方换粮。”
“我怎么不知道带了这么多盐?”朱文忠一愣。
“陆霖知道。”沈书一笑。
朱文忠朝他身后一看,舌头在牙齿上抵着啧了一声,“我说怎么把辎重营的也带过来,陆霖,你别被他骗了,别什么都拿出去换。”
陆霖腼腆微笑。
沈书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朝朱文忠说:“那你把二百石盐自己吃了吧。”
朱文忠:“……”
沈书翻身上马,带上自己人,回老营后,陆霖立刻着人把盐带上,他们要离开老营,到二十余里外山林里一个小寨子换粮食。元朝大乱之后,不少村落都会结寨自守,与张士诚、徐寿辉等人不同,也跟揭皇榜乘势而起挣得义兵万户头衔的地主富绅不大一样。
这些村寨没有太大野心,只求自保,封闭村落道路,或是举村迁入山林、湖上岛屿、滩涂附近荒僻之处,开垦田地。男人们自愿结成武装,护卫老弱妇孺。朱元璋的意思,先不管此等小寨。上一次到铜陵,沈书便发现有许多这样的地方,偏偏手头什么也没带,没法跟他们换,硬抢不是不行,而是这样的寨子推倒一个少一个,让他们继续存在下去,他们自己就会产粮,只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在沈书看,上手硬抢,强行捎粮,第一败坏吴公的名声,到时候那些隐居的文人、地方上的乞丐、寺庙破落后四处化缘的行僧,就要编排你了;第二,把人杀了,弄得别人家破人亡,是极损阴德之事,要让多少人流离失所,而这些还在自己土地上朝天讨饭吃的,是最老实不过的普通人,能不要欺负他们,就不该欺负他们。
第三就很现实了,与村寨易物,拿出来的无非是盐、生活用具,什么陶罐瓷壶的,从他处抢来的东西,既不能吃,也用不了多少。村寨出让吃不完的粮食,双方各取所需,可以一直维持下去。这与朱元璋定下的屯粮大计不谋而合,这些寨子里人本来就不多,该走的都走了,留下的不然走不了,不然就是不想打仗,种地正好。
一来一回,足足五六个时辰,午饭都在寨子里吃。沈书把一包肉放在朱文忠帐内桌案上,先记账,再去翻看文书,将这一日进展整理成文报。写到一半,丢开笔,走出帐篷,繁星如雨,空气闻起来清苦湿润。
“刘青,让大家把帐篷扎起来。”沈书吩咐完,径自入内,把鞋子脱了,将灯台移到近处,于火上烧红一根细针,逐一挑破脚上的水泡。姚琅拿的药膏涂上去清凉舒适,刘青再回来时,便看见沈书躺在榻上,舒服地伸个懒腰,喉中还发出一声长吟。
刘青:“……”
沈书一睁眼,顿时脸红起来,连忙盘腿趺坐。
“朱将军派人来传话,说天亮前能攻下,叫大人预备着让老营整队,天一亮就进城。”
“这么快?”沈书精神一振,进城就意味着可以不用在野外睡了,接下去的几天有床也有热水洗澡了,所有人都可以好好休息几天。
当即沈书让刘青去把陆霖叫来,两个人商量好分工,先不通知所有人,等四更时再传令各队,拆解帐篷和防御所用车、架,把要带走的东西装车,卯时各自吃点东西,准备拔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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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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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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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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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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