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有人叫道。
“把东西搬到那间房里去。”沈书就手一指,招呼对面正在用线装订册子的人放下锥子,“换个方向,你抬那头。”两人各自在长桌一头半蹲下去,抠住桌沿背面,一顿忙乱,毛笔滚得一地都是。
沈书拿了一盏灯跑出去捡笔,纱灯的光亮十分微弱,给雨一打就灭了,沈书手掌在地上摸到两支笔,抓在手里,把灯放在另外一张桌上,帮忙把阴阳先生画符的桌子也一起抬到屋檐下去。
王蹩带人敲门,里面无人应答,坊正带头让人把门踹开,也是一间空宅。就在这时,沈书站在房门外,吸了吸鼻子,他突然跑到众人前面,以手一拦。
“不要进去!”沈书一声大喊。
“大人,这里太窄了,不然搬到前头打整好的屋舍里去。”有人提议。
沈书叫坊正带人把桌子挪到最靠北的那座大宅去,雨水沾湿了沈书蒙脸的布,冰冷的雨水被沈书脸上透出的热气熏得温热。沈书从墙上取下一支蜡烛,手指颤抖地掏出火石。沈书把手在衣服上反复擦拭,直到手上不再潮湿,这才击打火石,点燃蜡烛。
“大人,怎么了?”这时王蹩也察觉不对了。
“你蒙脸的布呢?”沈书眉头一皱,倏然大声。
王蹩连忙掏出蒙脸布,他吃完东西就没有再系上。
王蹩小声解释道:“这不是,没有那么多人了,吃东西的时候我就给摘了。好了。”他回头看了一圈,还有两个徐达选派过来的人。那两人也正在系,王蹩便没说什么。
沈书循着屋檐,朝北看了一眼,大部分人都听命过去了。
“好像里头有死人。”沈书闻到第一夜去找吴祯的路上,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闻到的气味。
“没有吧?”王蹩迈出去的那只脚收了回来,在地上磋磨。
“不管有没有,小心为上。”沈书正要往前走。
王蹩身后一名士兵说:“卑职处理过病死者的尸体,请大人把灯烛交给卑职。”
沈书有些犹豫。
“大将军吩咐,要保护好大人。”
听了这话,沈书只好把手里的蜡烛交给那士兵,叮嘱他当心。于是徐达派来的两个士兵打头,中间是沈书,最后是王蹩,在沈书的左右踅来踅去地保护他。
前院里没有人,打头的士兵直接冲进正厅西侧的房间,就在门被踹开的瞬间,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烛光照得地上拳头大小的黑影吱哇乱叫着朝桌椅下方钻去。
“大人,是一家四口,有个小孩。”
窗外狂风吹得竹林沙沙的响。
王蹩扯了一下沈书的袖子,沈书拨开他的手,到前面去,从士兵手里拿过烛台,朝房间里照了一下。室内空气腐臭浑浊,榻上的褥子被咬得到处是洞,破碎的棉絮炸开一样散落在榻上。还有些黑色米粒大小的耗子屎。沈书只觉得喉咙里像被手指抠了一下,胃里不断翻腾,食物顶到了嗓子眼。他使劲吞咽了两下,一手按在胸口。
“大人,就叫这二位把尸体处理一下,咱们就不进去了……”王蹩话音未落,看见沈书已经走进了房间。
烛光洒到床上,一男一女并排躺着,地上还有一只碎了的药碗。窗边矮榻上躺着个老人,三个大人脖子上都有肿块,面目和手部暴露的皮肤已经变色,难以辨认是否有明显的红斑,看来死了好几天了。榻畔的小木床里,婴儿是饿死的,并未染病,小小的脸蛋一片青白,上下眼皮就像是用浆糊在一起,干渴的嘴唇还张着。
“大人,快五更天了,这里阴气重。”一个士兵当机立断,让王蹩带沈书出去,招呼另一个兄弟,熟练地从柜子里翻找出被褥,开始处理尸体。
沈书两腿发虚,走到门口湿滑的台阶上,不留神脚底一个打滑,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尾椎骨撞得疼痛难忍。
“大人当心。”王蹩扶沈书起来,不等沈书说什么,连拖带拽地把他带到大门外去。
“怎么回事?”纪逐鸢正从北面过来,他的袖子高高卷起,手臂的肌肉充满了力量,朝王蹩摆了摆手。纪逐鸢扶住沈书的手臂,一手自然揽在他的腰上,另一只手按住了沈书的肩膀,感到沈书浑身在轻轻颤抖。
纪逐鸢的身体温暖,沈书被他推着朝前走了一段路,慢慢好受了一点,也不想吐了。
“那里头死了四个,一家人死在一块,孩子是饿死的。”沈书吸了一下鼻子,“竟没有人发现还有个婴儿……”
纪逐鸢拍抚着沈书的肩膀,把他扶到旁边一间空屋里,点了两盏灯,出去,再回来时端来一碗清水给沈书喝。
喝完水之后,沈书长吁出一口气,抬眼看纪逐鸢,说:“没事了,你去忙。”就在沈书要起身时,纪逐鸢牵住他的一只手,蹲在沈书面前,捏了一下他的脸,担心地看他。
沈书呼吸有点响,他冰冷的手捏了一下纪逐鸢的手掌,四目相对的时候,沈书手指抚过纪逐鸢的眉毛。
“得快点,快到五更了。”沈书起身。
纪逐鸢也站了起来,顺势抱了一下沈书。
沈书从纪逐鸢的怀里抬起头,隔着蒙脸布,两人快速地碰了一下唇,沈书急忙低头,回头瞥了一眼门口,不远处的房门正对着街,门口地上的人影显然是王蹩没有走远。
沈书:“……”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方才沉甸甸压在心里的那口浊气也疏散干净了。纪逐鸢说得没错,那一家四口人,剩下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能怎么活?为已经发生的事情耽误眼前急需要去做的事,才是真正的愚蠢。
“我去了。”沈书说。
带着王蹩,沈书加快脚步往北面去了,当中一间大屋里头灯光点得甚是明亮。沈书跨进门中,十数双眼睛盯过来,很快各自低头做事。沈书找到自己的位子,过去坐下接着写字。
造册完,五更鼓已经响过有一会了,长凳上东倒西歪睡着七八个人。王蹩正要过去把人踹起来,沈书朝他摇头,带着还醒着的几个人走到外面,沈书把手揣在袖子里,扬头问他们还撑不撑得住。
“就熬一晚上,咱们都熬得住。这算个啥。”当即有人中气十足地答话。
沈书不禁笑了起来,搓了搓被风吹得有点冷的手肘,带人过去给纪逐鸢帮忙。那两个埋尸的士兵早已经归队,跟在纪逐鸢的手底下正在帮忙收拾空房。沈书带了个人,用炭粉在地上写编号。每当沈书抬头,就能看见纪逐鸢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搬东西。
天边现出朦胧的青色,鳞次栉比的屋舍开始现出轮廓。附近零零散散有人裹着一身夹袄三三两两凑成一伙过来,个个探头探脑,不敢多话,停在洗沙坊南首十几步外,好奇地往这边看。
“王蹩。”沈书停在一间正在往外摔瓦罐的房子外面,舌头在麻木的嘴里顶了一圈,心说彻夜不眠真不是人干的事情。这时候沈书的眼睛是又酸又涩,皮肤也有些发麻,掐手指也不知道疼的。不只是熬了一夜,昨天白天也压根没歇过。他强打精神对王蹩说,让他带几个人过去,告诉外头的人,天亮之后会开坐诊收病人,烦劳左右乡邻互相转告。
那些人散去不多一会,新的一批又来了。王蹩索性问坊正借来一面锣,沈书让人在南面拉了一条结满庙里菩萨身上扯下来的彩锦的绳子,把病坊同临近的街道隔开。m.χIùmЬ.CǒM
“宋国枢密院同佥、统军大元帅朱元璋施药济民,派遣医家开堂坐诊,更有阴阳画符镇宅。各家的官人、娘子都来瞧一瞧了,有病莫耽搁,莫做阎王座上客。咱们这里,给房住、管药管饭,千古未有的善人好事,有钱没钱,管把病瞧好了。过两日还舍避瘟散嘞,都来看一看瞧一瞧了——咣——”
震天的一声锣响,沈书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噗的一声喷了个天女散花。
不多一会,吴祯带了一队人,送早饭过来。个个红巾军士兵端的是高大威武,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歪瓜裂枣的一概不要,连头上的裹巾也是洗得干干净净,鲜红欲滴。
姚琅坐一骑威风凛凛的大白马,马脖子前垂挂一朵颤颤巍巍的大红花。
沈书简直没眼看,只想回去睡觉。纪逐鸢一脸是灰地从最后一间房舍里钻出来,左手提着个破陶罐,扔到街对面沟渠里哗啦一声碎响。
“纪逐鸢!你小子!”吴祯笑吟吟地过来,抓住纪逐鸢一条手臂,往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掌。
“年轻人,真是能干,这一晚上,就都收拾出来了。”姚琅激动不已,说话嗓音微颤。
“药王像还没挂,要不等会?”纪逐鸢木着一张脸,眼神在人群里找到沈书,嘴角略勾起一丝不明显的弧度。
“不妨事,我们先进去,看看地方。”姚琅一整晚没睡,卯时便把吴祯叫起来,吃过早饭立刻就过来了。他招呼医生过来,纪逐鸢叫了个人过来带路。
吴祯走到纪逐鸢旁边,小声说:“要不是王蹩提前来报,真不敢带姚琅过来。办得不错,要什么赏好生想想,待会开张了,叫上沈书,到我那里去。”
人一多,吵得沈书脑仁疼,早已经脚底抹油地开溜了。沈书从茅厕出来,太阳照在脸上,只觉得头重脚轻,呼吸困难。再不能睡一觉,沈书觉得自己能当场晕倒。
“你怎么在这?”
听见人声沈书骇得浑身一抖,回头看到纪逐鸢,一身都松了劲。沈书搓了一下眼睛,没精打采地叫了声“哥”。
“吴大人叫去他那里。”纪逐鸢把沈书从台阶上带下来,不动声色地抱了他一下,看着他皱眉头道,“现在走。”
“不等吴大人了?”沈书晕头晕脑地问。
纪逐鸢去把马牵出,沈书还有问题,纪逐鸢吻了上去。
沈书顿时做贼心虚地四下里望了望,大家都到里面看病坊了,靠外的这间院子里反倒没有人。
“没有亲嘴。”纪逐鸢说。
沈书:“……”那你亲的啥,亲的布吗?
“我只亲到了蒙脸布,还是我的蒙脸布。”说着,纪逐鸢抱住沈书的腰,让他上马,接着自己也翻身上了马。
沈书坐在马上摇摇欲坠,不等他发号施令,他的马便跟上纪逐鸢的马,一顿撒蹄狂奔。
正是一日的鹂莺婉转、艳阳高照,下人去准备热水,纪逐鸢站在房中,把自己脱了个赤条条的。
沈书:“……”一整夜没睡,气血一翻腾,沈书抬手摸了一下鼻子,手指顿时被染得鲜红。沈书摘下蒙脸布,趁纪逐鸢不注意,擦干净鼻血,把手指也擦干净,挠了一下脖子,挨在桌边坐下来,眼皮沉沉往下耷。不过他哥的腰板身条真是……
沈书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子,这次没有鼻血。
“快脱。”纪逐鸢说,“我帮你?”
沈书耳朵一热,转过去慢慢地解开腰带,宽了外袍。突然,沈书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纪逐鸢正在抠手指。
沈书把单衣也脱了,从木架上拿下一个盆来,把两人的脏衣服都放进去。
纪逐鸢拇指搓着食指上给瓦片和木头刮得刺刺的皮肤,偷眼看沈书,喉咙咕咚的声音吓了他自己一跳,连忙挪开眼睛,不一会,他又抬起眼皮往沈书的方向瞄。
“哥,你在看我?”沈书收拾完了,说话时还没有起身,起身时纪逐鸢反倒不避着了。两兄弟互相打量,沈书把凳子挪近到纪逐鸢的身前,摸他腹部和腰侧的伤痕,眼圈不禁有些发红。
“又不疼。”纪逐鸢捏了一下沈书的脸,没敢上手,只是说,“肌肉都练出来了,我不在的时候,都跟谁练?”
沈书心不在焉地回答:“每天下午跟朱文忠一起练骑射。”他朝窗上看了一眼,嘀咕道,“怎么还没人来叫。”
纪逐鸢起身去看。
沈书坐在凳子上,被太阳熏蒸得发暖的明明是秋风,吹在人的身上,却有暖春的意味。沈书舒服地闭起眼睛,不一会,纪逐鸢回来叫他。
下人备了两个桶。沈书本来有点紧张,看到两只桶里都装好了热水,高兴地坐了进去。桶是并排放在一起,纪逐鸢先给沈书搓澡搓头发,倒没动手动脚的,沈书洗好了也给他哥洗。两人都累得不行,撑着洗完擦干头,倒在榻上就睡,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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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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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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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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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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