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乐了,索性跟朱文忠说自己先去找一下姚大夫。
“李垚,你带他去。”朱文忠道,“算你运气,昨天太晚,姚大夫就住在府里了。还有半个时辰上课,别迟到。”
沈书随李垚去到姚琅住的院落,几个男孩把晒草药的簸箕摆到架子上,有人好奇地看沈书。
“师父在里面,小沈大人。”姚大夫有一个弟子见过沈书几次,每次沈书找姚琅买金疮药,都是这个弟子去送。
姚琅才吃过早饭,煎了一盅茶在喝,他请沈书坐下,盘腿坐到窗下。
沈书直接说明来意,想请姚琅去帮忙看一看张楚劳的儿。沈书的态度恭敬客气,今时不同往日,姚琅凭借自己的医术,彻底在元帅府站稳脚跟。姚琅一听,便说待会就去。
“或者下午过去也可以。”沈书上午还要陪朱文忠读书。
“下午怕来不及。”姚琅在架子上翻找出一本书。
沈书瞥到是伤寒杂病论,心想,张楚劳的孩子刚出生,应该不会染上伤寒,除非他母亲有这样的病症,沈书看到张楚劳的妻子,就是看上去虚弱些,才生产过的妇人因失血都会显得病弱。沈书正在犹豫要不要说的时候,听见姚琅说话。
“下午等增援的军队整兵集结完毕,即刻便要出发去常州,还有许多准备要做。小沈大人还有旁的事情?”姚琅取来纸笔。
幸而张楚劳的家离元帅府不远,三五笔就能勾画清楚。沈书画完便告辞回去上课,省得耽误姚琅的时间。
一上午沈书听课都极其心不在焉,下午射箭接连射飞了四支,前三支箭脱靶,最后一支堪堪插在箭靶边缘,摇摇欲坠。
“休息一会,今天怎么回事?你哥回来了,没心思练箭?”朱文忠打散绑腿,重新绑好,汗水沿着他的脸往下滴。
“不是。”若非朱文忠提起,沈书确实没有在想纪逐鸢,他想的是姚琅这么重要的大夫,也往常州派了,看来这场瘟疫闹得确实很严重。一旦控制不住,那是要死人的,古时候一旦闹起大疫来,一州人口,余下十之二三都是常事。爆发之地,将会沦为鬼蜮,当中还有不少捕风捉影之说。地出妖孽,天降瘟疫,都是不祥。
“那也是蒙古人的好日子到头了。”朱文忠端起茶喝。
“你还不如说是张士诚该倒霉了。”沈书道,“汉武帝同匈奴交战数十年,汉军势如破竹,匈奴使巫师埋葬牛羊,施以咒术,诅咒汉军。汉军大批人马生病,只好撤军,汉军回到中原之地,又使中原不少平民病弱至死,药石无用。若真是爆发瘟疫,无论是诅咒或是什么鬼怪作祟,可不会区分是张士诚的兵,还是咱们的兵,一样都会染病。”
“你相信诅咒?”
“人吃五谷杂粮,会生病是常事,你忘了,从前我可是个药罐子。我生病的时候,至少什么鬼怪也没见过,没有见过的事,我当然不信。只是一旦有许多人病死,恐怕就有妖言惑众之人现世,你忘了张角?”张角是东汉末年太平道创始人,化得一手好符水,吸引了数十万人将其奉为神明。正是利用瘟病横行于世,百姓恐慌,朝廷无力治疫,效王莽篡权。假以鬼神之说,使人坚信不疑,终于发动暴|乱。
“这么一说,倒显得许多事情周而复始。”朱文忠眼望远处的箭靶。
“咱们固然是要打张士诚的地盘,但不能像元人那样,打下来空城又有何用?养兵要不要人种地?用不用人养蚕织衣服砍树?总有一天,仗会打完的。”沈书莫名觉得这话有点熟悉。实际上沈书想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瘟疫会让好端端的人无端死去,那会造成数不清的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比起战争,瘟疫更加可怕,更加无法掌控。
对于所有人而言,无论是大元朝廷、大宋、大周,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如果连人都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还有什么意义?
“嗯,舅舅也这么说。如果张九四不管,由咱们的人去送药送粮,你说会怎么样?”朱文忠拿了长弓起身,搭箭上弦,眯起一只眼睛。武裤裹住他两条修长笔直的腿,接近两年寒暑不断地锻炼,让朱文忠练出一身力量。
羽箭拖着漂亮的直线牢牢钉入靶心。
“那自然是拿全家性命报答都不够。”纪逐鸢敞着外袍,露出漂亮的胸膛,他的腰侧伤痕已经很淡,吞咽时腹肌轮廓更加明显。
沈书道:“这下你暂时就不回去了?”
“要。”纪逐鸢抿了一下唇,“过几天孙君寿拿了复信,把他送回去,顺便监视他带来的使者,一个不落地给张士诚丢回去。”
经过一晚的整理,舒原举止自如了不少。他往茶壶里注满水,再把茶壶放回到炉子上。
白气不断从壶嘴扑出。
沈书短暂地出了一下神,朝纪逐鸢问:“你们在常州到底打得怎么样?我看了一封军报,说常州虽有瘟疫,但只是在俘兵营里扩散。”
“你觉得可能?”纪逐鸢道,“没有什么能够关得住疫气熏蒸,起初是在俘兵营里有人生病,后来伤兵营里也有不少人染病。军中没有足够的大夫和药材,生病的人很快就会死掉,便有人造反,想当逃兵。”
沈书心中一凛,感到喉头发干。
“晏归符原先跟常遇春的部队,后来跟我们一起了。我们在常州城外与周军交战,大获全胜,敌军死伤逾万。然而那几日大雨,便耽搁了两天才去打扫战场。晏归符就这么染病了,脖子肿了拳头那么大的包块。”
“他没跟你一起回来……”沈书只觉头皮发麻,身上一股寒意,纪逐鸢一只手抵在沈书的后背,继续说道,“他现在没事了。”
沈书松了口气。
“也还没好,比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好了点,我留了人照顾他,吴大人找的大夫说得养好几个月才能全好。”
“这么久?”舒原皱起眉头,“那也不用打仗了。”
“生病的人都没有力气,下不来床是轻的,发烧,呕吐,拉肚子。有的发病不到一天就死了,加上大家害怕。生病的人怕被部队抛弃,更怕被处死。”纪逐鸢意识到失言,突然不说话了。
沈书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显然没注意纪逐鸢说了什么。
“你离开的时候,晏归符确定是在慢慢好起来?”半晌,沈书才找到声音。
“他最严重的时候,脸上都在出血,肿得根本不像人了。”纪逐鸢瞥一眼沈书,口是心非地说,“反正现在没事了,肿块也在缩小。”
“大夫是吴大人找的,不是军医?”沈书想起来。
“嗯。”纪逐鸢低垂下眼睛,喝了半碗热茶,长吁出一口气,才重新看向沈书,“军医哪有这样的水平?平日治伤,都是带去的伤药,撒点药粉,包扎伤口,治不了就算了。也没那么多药材能用,要用到大黄。”
“现在我军大概有多少人生病?”既然晏归符都染病了,沈书无法说服自己再心存侥幸。而且沈书心中有了猜测,纪逐鸢恐怕是带着晏归符离队了,这才能得到吴祯的帮助,这么严重地违犯军纪,当时晏归符必然是命悬一线。
但纪逐鸢不说,沈书也决定不再追问,纪逐鸢会隐瞒事实,无非是怕说多了自己会想得更多,担心他。
“不知道,不会多,除开死了的,应该就几十个?”纪逐鸢道,“派去冒雨打扫战场的小队,一共不超过二百人,并不是所有碰过尸体的人都会染病。我小的时候在祖父的家乡见过生疫病的,往往一死会死一家,但古怪的是,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人活下来。也许是命硬,阳气重的人也不容易染上时疫。”
沈书:“你觉得你是命硬还是阳气重?”
纪逐鸢只好不提这个了,他说:“我知道你不信这些。昨天大元帅亲自指示,集合应天十名记录在惠民药局的医家,另外请了阴阳二宅,随军先派去常州。”
“姚琅也去了。”
“是,他毛遂自荐,说自己熟读伤寒杂病论,他爹原效力于耶律家,在蒙元灭金时曾游走于北地,救过不少人,还留下了当时所用的方子。”纪逐鸢道,“也是用了大黄和犀角。”
茶水咕噜噜在茶壶里翻滚,舒原移开茶壶,熄灭炉火。
“那常州城里如何?有人逃走吗?”舒原问。
“不清楚,我们一直住在城外,直到押送降将的前一天,我才进城。我进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睡了一晚,卯时不到就带人出发。如果常州城里有人得知瘟疫最先在投降的周军里爆发,也许会闭门不出。只有近距离接触过病人,才会知道发病时会有多恐怖。”纪逐鸢道,“同我见过的完全不一样,秋季染了时疫往往是发烧,无力,有的人会腹泻,拉几天肚子就会整个人干成一副壳子。但止住腹泻,吃点粥,慢慢养着,只要不发烧不拉肚子了,慢慢又会好起来。就算是治不了,也要拖上十天半个月才会因为肚子里存不住东西,虚弱而死。这次的病人死得太快,而且会出血。”纪逐鸢看了一眼沈书,快速地说,“军中都在传闻是因为曝尸,被怨气不散的厉鬼上身,厉鬼要从躯壳中出来,所以会流血和水肿。”ωωω.χΙυΜЬ.Cǒm
沈书:“你离开前大将军有什么应对之法没有?”
“埋尸的两支小队移出到阵地外,大部队也还驻守在原地,周军败后,部分败军撤向常熟。张士诚派人讲和,他们的人暂时不会来。要等到讲和之后,才能决定下一步。不过昨日,大元帅拒绝了张士诚提出的条件。”
“唔?”沈书目不转睛地把纪逐鸢看着。
“张士诚愿以每年送黄金五百两、白银三百斤,粮食二十万石,赎回常州城,及被俘的人马。”
“赎回将士可以,要拿回常州城怕不行。”舒原说。
“孙君寿可带来了头一年的钱粮?”沈书心想,为表诚意,肯定要先带来一批。
纪逐鸢摇头:“他空手来的,不对,不算空手。带了张士诚的信,张士诚在信中表示是自己错了,不仅没有领受主公恭维他的好意,还贸然用兵,愿与主公通使往来,保境息民。主公看了张士诚的信,让秦从龙、李善长等人都拿去看,当面羞辱了孙君寿一番。最后大元帅说除非张士诚每年纳粮五十万石,才肯交换被俘将领和士兵。赎城一事,根本没提。孙君寿刚开口,主公便说他远道而来,须得好好吃饭休息,没让他说话。”
“那他大概什么时候走?”朱元璋已经派人增援,而张士诚此际应该正在隆平府里坐卧不安地等消息,正是他低头求人的时候。常州已经被拿下,如果增援常熟,又显得没有讲和的诚意。至少张士诚会在探到增援的兵马时,才会有所行动。那让孙君寿在应天府里多留几天就是理所应当的了,省得他快马加鞭回去禀报朱元璋根本没有讲和的意思。
“每年五十万石,张士诚会接受吗?”沈书问舒原。
舒原缓缓摇头,断言道:“他是商人,每年二十万石已足以让他彻夜难眠,主公足足要翻番,他不会答应的。”
沈书也觉得朱元璋似乎没有讲和的诚意,从纪逐鸢这里总算弄明白了常州的瘟疫情况,然而正因为获知晏归符犯病的症状,沈书内心更加不安。
沈书看了一眼纪逐鸢。
纪逐鸢询问地看他。
“没什么。”沈书一口气喝了半碗茶,他是想起昨晚给纪逐鸢洗澡的时候,刚开始纪逐鸢说别跟他一个桶洗。看来虽然从常州回来了,纪逐鸢仍在后怕,担心自己有染病的可能。
天色已经很晚,三人喝过茶,舒原就先告辞了。沈书换清水烫了杯子,给纪逐鸢倒一杯热水,放到他面前。
“我同你一起去常州。”
“那怎么行?”纪逐鸢当即把杯子放下,不同意。
“怎么不行?我又不是去添乱。”
“你不会医术,就是在添乱。”纪逐鸢脸色严肃,“你这样我今夜就回武阳去。”
“那你走啊。”沈书道。他一点也不怕纪逐鸢的威胁,孙君寿得拿到复信才能走,纪逐鸢是带队押送的人,断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回常州。
“沈书,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常州真的很危险。”纪逐鸢不无焦灼地说。
沈书伸过手去,握住纪逐鸢的手,温柔地注视着纪逐鸢的眼睛,嘴角弯翘起来。
“我知道。”
纪逐鸢察觉到沈书没有说出来的话,神色复杂地看着沈书,半晌,他把沈书的手移开,起身。
“我不能让你去,你就留在应天府。”多的纪逐鸢没有说,转身就出去了。
沈书感到纪逐鸢生气了,自从两人之间表明心迹后,纪逐鸢的坏脾气收敛了很多,几乎再也没有同沈书生过气。然而沈书也不想再撒娇卖乖地哄过去,他要想个办法跟过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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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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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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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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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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