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郑奇五便使了人前去报信,卫济修知道沈书今日来,一应账本、地图,下矿勘查的工匠都整整齐齐备着。
沈书捧了杯茶在手里,侧坐在卫济修的左下方位,他仍有些困,哈欠牵扯得眼角都渗出泪来。
“你们说,我听一听,当我不存在就是。”
工匠们摸不清楚沈书的来头,但看他穿得像是个官儿,又不像朝廷的官员,横竖是不能得罪的人,个个有问必答。郑四问话,工人们当中的一个头儿俱如实回答,沈书在纸上勾了几个数字,待郑四问完,沈书才向那工头询问,年产这个数还能不能再多。
那工头与几个工匠匆匆一对视。
看情形沈书心里就有数了,产量报上的是一个可商榷的数字,这得看肯给多少工钱,不过想来也提高不了多少。
“沈书。”卫济修出言叫道。
沈书使劲一揉脸。
卫济修语带关切:“怎么,昨夜睡得不好?”
“骑马骑久了,腿疼,心里揣着许多事情,夜深人静,难免不受控制都冒出来。一顿乱想到天快亮时才入睡,睡了不多一会,这不就来见你吗?”沈书揶揄道,捏了一下鼻子,“我看产量还能提。”
“这我也看出来了。”卫济修道,“不止这一波人,他们不愿意干,找旁人做便是。”
沈书没有就同意,只说先放着不管,等回应天府以后他找人商量。
“说定以后我让郑四送信给你,看看怎么办吧。”沈书喝了一口热茶。
卫济修似有犹豫。
沈书道:“有话你就说。”
“议定的这个价,已比官府给的工钱高了三成,我还管吃管住。你来之前差不多都已说好了,而且,今日报给你的产量比我们口头说定的要低,他几个在你跟前耍滑头,这事你就交给我。你这个人呢,心头软和,人家有什么难处,别人还未说,你反想到他们前头去。买卖不是这么做,得不断试探对方可以接受的底线,他们不做我们可以出价让旁人做,只要能找得到人替代,就不算是盘剥。要是我给的工钱真不厚道,自然我也找不到旁人来接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不能加钱了?”沈书问。
“再不能了。”卫济修摇头,“放心,这工钱绝对不算低的,你要不信我,回头你仔细问问郑四,他是从头到尾都跟下来的。”
沈书一笑:“我当然是信你,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爽快,我就爱同你这样人说话,把嘴皮功夫省下来吃酒听戏岂不妙哉?”卫济修就要招呼人进来。
沈书把他的手一按,忙道:“等等,有事要清藻兄帮忙。”
卫济修双眉微微一扬,坐了回去。
“给我匹好马,再给我找几个好手。”
“家里的?”
“身手越高越好,不拘你家里还是现在出去给我找几个回来也成。”
一听这话,卫济修眉毛皱了起来,问沈书:“是什么犯险的事情?”
“不算,我心里没底,多几个人给我撑撑场面,话就好说了。”沈书道,“马也要好的,两天就回。”
卫济修把沈书看着,没有答话。
“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我要去滁阳找个老朋友,如今到了应天,亲自去一趟的机会难得,和阳过去近,都到你这了,顺道去看一眼,吩咐几句。”再多的沈书也不肯透露。
卫济修道:“成,你们红巾军的事,我就不多问。”
沈书微微一笑,朝卫济修作了个揖。待卫济修出门去找人交代,沈书靠在椅背上打盹,短促地做了个梦,睡梦中沈书的脚跟托在地上,靴尖一点一点,突然他右腿一抽,猛地醒了过来。
卫济修恰在这时进来,正看见沈书一头是汗,唤人拿了热毛巾来。
沈书用擦过脸的毛巾擦手,听见卫济修说:“都妥当,你吃个午饭,在我这里歇一觉再走,我看你困得随时都能厥过去。到时候骑在马背上睡着了,滚下去白折一条命,你哥非得找我拼命。”
沈书也自觉太困了,便不推辞。午饭就在卫济修家里吃,沈书本以为有一堆人要应付,孰料上了桌就他们三个,卫济修是个极好热闹的人,显然是看沈书精神不济,舍了这场热闹。
一顿酒吃得沈书心里颇有暖意,吃完到客房歇得一个时辰,无人来叫,沈书自己就起来了,觉得浑身轻便,这就把郑四叫过来。
“确实一早是说定的,少爷问的时候,那工头突然变的卦。”郑四毕恭毕敬地答。
沈书想了想,说:“工钱给得合理?”
“比官府用人每人每天多给三十文,饭菜也不错,晚上还有酒。”
听了这话,沈书彻底放心下来,又道:“你看卫济修如何?”
郑四正色道:“卫家主年纪虽小,但从小耳濡目染,用人很有一套。他家里几个管事的也各有特点,手段老辣,颇能理事管人,少爷尽管放心。”
沈书点头道:“我要离开两天,你陪舒原在这边等,等我回来之后,一起回应天府。”说完,沈书去辞了卫济修,一番絮叨,这才出府。
只见两队一共十二名好手早已在侧门外等候,各自牵着马,等沈书上了马,这十二人才翻身上马,护着沈书启程。
沈书接近傍晚才出发,夜里不停,一直赶路到天亮时,便到了滁阳城外。
朝阳方出,暖融融的金光照在人脸上,沈书两根手指从腰上解下牙牌给守军看过,带了人进城。通街的店铺只开一半,城里的人也不比沈书初到滁州时所见那样多,时不时有巡城的军队经过。
一行人找了个铺子吃早饭,一碗热气扑面的青菜丸子汤,就几个馒头。沈书朝手下一个唤作刘青的人吩咐,叫他的弟兄都敞开吃,顿时这方逼仄的早点摊子上热闹起来。
沈书嘴角含笑,朝街面上看了一眼,还得好好找找地方,他有些记不得那间客店具体在哪儿了,得先去胡人巷,从胡人巷出去怎么走沈书大概记得。
然而等到了胡人巷,沈书才发觉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沈公子,怎么了?”刘青见沈书半晌不动,将马并过来。
“你们在这等等,我下去看看。”沈书在巷子口的大树前住马,把缰绳交给手下,整条巷子空荡荡的,地面落着潮湿软烂的霉黄色叶子,大概是昨夜新下过雨。沈书一直往里走,一个响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公子,可要人跟着?”
刘青抱剑站在巷子口。
沈书想了想,大声答他:“来两个。”
于是沈书就站在巷子半中腰,来回打量,他脚下所站的地方,似乎是当日和李恕来时,恰好遇上穆华林在这儿给他两兄弟买射箭用的扳指。胡人就在地上铺开兽皮,琳琅满目的小商品摆得一地都是,旁边倚着一颗榆钱树。沈书抬头看了一眼,他身后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响。
“这是榆树吧?”沈书不确定地朝身边人问。
“正是,但要等春天才能吃得上榆钱。”
沈书心想:当时穆华林就是在这里看扳指,他跟李恕随着拥挤的人群,一直被挤进巷子深处,这条巷子越往里头走,是个葫芦瓢的形状,瓢底宽阔,坐落着三大胡坊。
呈现在沈书眼前的三道门互相斜向着,却已荒废,久无人洒扫的石阶上爬满斑驳的深绿色苔痕。
沈书上去敲门。
“公子,我来。”
沈书让到一旁。
手下人拍了会门,四周静悄悄的,太阳已经彻底照亮天穹,胡人巷看来是荒废了。沈书想到当日盛景,难免觉得可惜。
“好像里面没人。”两名手下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对沈书说,“要不然把门撞开,公子一定要进去吗?我看是没有人。”
“不用。”沈书忙道,那天晚上高荣珪、穆华林是从后院墙翻进去,留他和李恕在附近牵马等待。沈书有点记不清楚被胡人追击时,他跟李恕、高荣珪各自是往哪个方向跑的了,只能想得起那晚上相当混乱,听见胡坊里纷纷有了动静以后,他就招呼李恕上马,之后穆华林冲出。穆华林是从屋顶下来的,想把沈书从马上抱起来,不料沈书手上缰绳缠得太紧,一时间松不开。之后穆华林好像就翻进了一间民户。
沈书一边想,一边感到屁股还隐隐作痛,那可能是他骑过最“狂野”的一次马,就是在马上被颠得有点分不清方位。
于是沈书先派一人从胡人巷外面绕到平金坊的背后,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什么通路。
沈书站在巷子口,刘青转向胡人巷,他的眼光一直望到那棵高大的榆树,树叶在深秋黄而稀疏。
沈书突然明白地上湿软的落叶从何而来了。
“你们都是卫家的……”沈书犹豫了一下。
“平日我管运货,常年在外头走。”刘青道,“今年太乱,出门一次能歇好几个月。回来两个月了,再没事做就快发霉了。”刘青的下巴往后扬,示意沈书看另外几个人,“那四个是从外面找的,都是好手。不过,沈公子要找什么人?我看这里好像没人,是在这儿吗?”
“不是,还在找地方,我有些记不清了。”
“是做什么的?”
“开客店,不是怕有危险,是让大哥们替我站站场子。”
刘青会意地点了点头,他蓄着胡子。
沈书脑补了一下没胡子的刘青,应该没有看上去年纪大,兴许二十出头,比纪逐鸢大不了几岁。
阳光越来越烈,沈书虚起眼睛,一只手遮在眼上,又问刘青:“你在外头跑,去过不少地方吧?”
“基本都跑遍了,还去过上都的集市,那才真是,奇货百出,什么玩意儿都有,比大都、杭州的都便宜。”
沈书听着,一面点头。去打探的人回来,沈书翻身坐上马,一行人从东侧的另外一条巷子驰进深处。
“是这里吗?”刘青大声问。
沈书面有疑惑地巡视一圈,总觉有几处挂着灯笼的地方,有点像那天夜里慌忙逃窜时躲过的一排灯笼,但沈书印象很深的是那晚冲过的无数布幡,这里却没有。也许是因为胡人暴|乱后许多人搬走,现在看起来也十室九空,几乎没人住。
“找个地方落脚,晚上再来一次。”沈书终于作出决定。
刘青迅速找了一间离胡人巷最近的客店,沈书拿腰牌登了记,有人把马牵去喂,他也没有行李要放,便让刘青哥儿几个随意到城里逛逛,不用守着。m.χIùmЬ.CǒM
刘青出于谨慎,独自留下来跟沈书。
“我打算再到那附近看看,你跟兄弟们去吃吃酒,真不必跟着,我也会两手。”沈书见刘青始终不愿点头,只好放他跟随。
刘青很安静,沈书四处查看时,他从不贸然说话,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沈书再次来到平金坊外。
“要进去?”刘青问沈书。
“这门能撞开吗?”
刘青看了看,走到院墙底下,爬上了一棵树,翻进去。
沈书听见门背后有声响,不片刻,门开了,刘青朝侧旁一让,等沈书进门后,插上门闩。
展现在沈书面前的平金坊,与当初朱文忠带他来时全然不同,微风带来木头腐朽的气味,水面上浮动着锈黄色的落叶,引入的活水无人打点,变成了一潭死水。藤蔓爬满影壁,苔痕嚣张地蔓延至廊下,随处可见空空的蜗壳。
沈书挨间房看过去,找到了平金坊的书房。
“公子要查看这里?”
沈书在门前停留了一会,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看。横竖要等到晚上再找那间唐兀人的店,天还得好几个时辰才黑。沈书推开房门,扑面而来一股霉味,他在门外站了片刻,步入房中,对刘青道:“把窗户都打开,散散味道。”
架子上还有不少书,却也有一些木架空着,不知道是本来就没放东西,还是被人带走了。每一格木架都有编号,用八思巴文字书写。东侧有两张书桌,都歪斜着,沈书打开角落里的一口没锁的箱子,箱底散乱着一张发黄的纸,由于箱盖遮蔽,虽然书房的地面因为受潮而斑驳,那张纸倒还很干燥。
沈书歪着脖子,看到是一封寻常的通信的最末一页,纸上不过是落款,想必也正因为只是落款,才会被遗留下来。字迹是流畅的八思巴蒙古文,写了时间和名字。
“斯钦巴日?”刘青看了一眼,“是智虎之意,有什么不对劲吗?”
沈书摇头,靴子摩擦过地面,随手把手里的信纸扔回箱子里,砰一声盖上盖子。
“好像不应该来这里,白白浪费时间。”沈书拉开书桌左右暗格里的屉子,都是空的,桌上有断裂的毛笔,以及干成一层油皮乌黑发亮凝固在砚台底部的墨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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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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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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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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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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