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做什么?”沈书竟觉得有些许慌张,在场的都是红巾军,但沈书极少见到他们不穿兵服的样子。大家都穿上了自己平日里在家穿的布衣,当兵的不修边幅,像是曹震,穿得像个种地的。反倒沈书自己身上这套普普通通的文士袍有点扎眼。
朱文忠昨天也不知道说一声。沈书懊恼地扯了一下衣服。
“少爷。”纪逐鸢侧过头,贴在沈书耳朵旁说,“我就是你任劳任怨的仆从了。”
沈书紧紧抓着纪逐鸢的手指,一面随着人群涌动的方向走,几乎不必费什么力气,挤作一团的人群将他们推到正街上。
远处隐隐有锣响,缓慢的鼓点保持着固定的节奏,不断响起。
吴祯他们已经离得太远,沈书这才反应过来纪逐鸢为什么把他的手握得如此之紧,让他的手指都隐隐作痛。只因稍不留神,两人就会在这街头被冲散了。
全城百姓都在朝元帅府前门会集,有的明显是当家的男人,一个人揣着手出来,不安地四处张望,与同伴小声交谈。有些提老携幼,全家出动。甚至有人坐在板车上,上了年纪,不知是体弱还是生病,脸色不好。
一群小孩穿过人群,激起一片零散的惊叫声,几个小孩成群结队,宛如最灵巧的鱼,扎进人海就藏没了踪影。
纪逐鸢的手从沈书的手掌,握到他的手腕上,趁面前稍有缝隙,便把沈书拖到面前来,伸出手臂护住沈书。
“当心。”纪逐鸢托住沈书的腰,令他站稳。
都是寻常的百姓。沈书一面看,心里渐渐有数起来。这是要把百姓都聚集到元帅府外,朱元璋想必有话要说。而这些换上布衣的将士,也许是要观察普通百姓私下的议论究竟如何,若为此,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伴随一顿喧天的锣鼓声,密密麻麻的人群将元帅府外围得水泄不通,两旁茶楼上也都是人。
“过来。”纪逐鸢把沈书按在自己身前,接触到沈书的眼神,他循着沈书的视线望去。
旁边茶楼栏杆上也趴满了人,而沈书示意他看的,却是穆华林。穆华林也换了便服,正在与人说话。
“陈兆先。”纪逐鸢道。
“啊?”沈书凝神看去,只见那人显得有些瘦,个子却很高,放声大笑时,面色仍显得有些凝重。再往旁边看去,六个人以外,那人沈书就很熟悉了,是冯国用。
“计划得如此周全……”沈书颇有一些哭笑不得,这么大阵仗,还调集亲兵埋伏,显然,待会元帅府门前,朱元璋要亲自露面。此举原是收买人心的举动,孤身一人,任由这些百姓把元帅府围得水泄不通。想必朱元璋也不会一身铁铠示人,不知道他会穿什么出来,到今日为止,朱元璋也不曾自立为王,自然没有等制的朝服。郭天叙、张天祐先后身死,应当算是小明王麾下的一员都元帅。
陡然干下这么一大票,不知道韩林儿与刘福通会作何想法。无论他们是什么想法,此时此刻,宋正与元廷激烈对战,已然陷入泥沼,自身难保,腾不出手来与朱元璋作对。最明智的做法,便是与朱元璋保持原先的委任,一年前,朱元璋不过是小小的和州总兵,瞻前顾后,既怕激怒孙德崖,又怕得罪郭子兴。
而今日,一切都不同了。
嘈杂的人声倏然静了。
沈书前面俱是人头,看不太清前面的情形,纪逐鸢要抱他起来,沈书连忙拒绝。开什么玩笑!只有小孩子才让大人抱着瞧热闹……
不片刻,沈书与纪逐鸢紧紧贴在一起,纪逐鸢的呼吸穿过衣服布料,让沈书胸膛前暖呼呼的,且位置令沈书十分尴尬。沈书的手落在纪逐鸢肩头,想让他算了放自己下去。
金锣倏然震动天地的一声响,元帅府门前左右各立了三面锣,沈书隐约记得前日到集庆时,虽走侧门,经过正门前时还不见有这些东西。是为朱元璋今日要登高一呼特意张罗的。
此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于是锣声听上去与先前截然不同,有些大人用手捂住孩子的耳朵。
沈书斜前方正有一个小男孩骑在他爹肩膀上,瞪着溜圆的一双大眼睛看沈书。
“放我下来。”沈书红着脸说。
“要开始了。”纪逐鸢的声音带着些微喘息。
沈书匆忙朝前面看了一眼,府门早已打开,穿铠甲佩宝剑的人走来走去,直至李善长露面。
金锣再响。
只见一人魁梧异于常人,肤色较深,那是朱元璋。朱元璋一身绯红盘领右衽袍,罗绢织就,双袖宽大,与元廷官服明显不同。朱元璋正与李善长说话时,他身后一人大步流星走出,是常遇春。
旁边有人窃窃私语,沈书也听了一耳朵,便拍拍纪逐鸢的肩膀,坚持要下地。接下去便不用看了,朱元璋定要讲一番大道理,表示他已接管集庆,让城民安心居住,另外公布一些“政令”。
“都认识常遇春。”沈书挨着纪逐鸢,平视过去,勉强能从几颗后脑勺的缝隙中看到朱元璋的幞头顶部以及前额。
“嗯。”纪逐鸢跟沈书咬耳朵,“徐达、汤和也在前面。”
沈书前后左右看看,他被人挤得有点发热,左边是个胖子,隐有一股肉腥味从那人身上散发出来。
初升的太阳凝成一轮红日,一点一点缓慢地从漆黑的瓦屋顶缘边展现出本来面目,血一般的朝霞被金红色侵蚀内部,渐渐金光大盛,光耀四方。
伴随一声庄严的“肃静——”
身遭的一切模糊起来,沈书略略闭上了眼睛,调匀气息。温热浑浊的空气,是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固有的味道。这与战场不同。沈书突然睁开眼睛。这与战场没有不同,这是文官的战场。
李善长退到一旁。
朱元璋声若洪钟,开始讲话。
沈书手指与纪逐鸢的手指缠在一起,相互摩挲。他的眼神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掠过一张张显得茫然、焦急,甚至恐惧的面孔。
“……苛政如虎,饿殍遍野。壬辰年夏,天狗食日。元君无道,招致天祸,天下有闻,端明殿无故倾塌,此乃初兆。是年,江淮芦荻成旗枪人马,红血阵中现,可见‘天下太平’四字,此乃神谕……”
纪逐鸢对着沈书的耳朵说:“瞎掰,我就没见过。”
“别说话。”沈书生怕有人听见,只见普通百姓都听得十分认真,甚或有人点头深表认同。不远处吴祯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侧过脸同旁边的人说话,那人怀抱小孩,显然不是红巾军的人。沈书扭过头,令右耳对着吴祯的方向,吴祯的声音不小,从几步开外隐约传来。
“那年我就在淮阴,确有此事,吓死个人了,还以为有妖孽降生,村正召集我们几个壮小伙彻夜不睡,蹲守了几个晚上。你猜怎么着,夜里还有兵戈之声。啧啧,回去我就上吐下泻,我娘说我险些人都没了。请来一尊关二爷神像在家里化了符水给我喝,足足一个月才醒转过来。”
沈书惊异地瞪大了眼睛,转过去看吴祯,吴祯眼角余光也向他投来一瞥,继而笑同左右的集庆城民胡说八道。
这也有人信?!沈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哎,这我也知道,小兄弟,你不知道吧?”胖子实在无人可说,拍了一下沈书的手臂,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沈书眉毛一扬,突然身不由己地被纪逐鸢拽到他右侧。沈书的右边换成了一群文质彬彬的书生。
纪逐鸢朝那胖子说:“我也听说过。”
胖子兴致勃勃:“另外一个事儿……”他方起了个话头,眼睛突然一亮,拉着纪逐鸢的袖子,小声说,“讲到了讲到了,就这个。”
朱元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海潮不波,宋亡。而今浙江潮亦不波,自古杭州必年年闹潮,无潮无波,盖天数使然……”
“哎,我家里姑爷爷来信也是如此说,钱塘江已数年不曾赶潮啊,真是,大元气数要尽了。”
沈书听着声音十分耳熟,定睛一看,他右边隔了四个人,正在唾沫星子横飞,手持一把折扇,瞎眼胡说的,可不是李恕?因为沈书倾身探头出去看见了李恕,李恕自然也看见一排人里头额外伸出的那颗脑袋,他先一愣,接着便装作不认识地扭过头去看前面,合在一起的折扇指指点点元帅府门前。
“这可不是瞎胡说,我看这新来的有些见识,咱们不妨仔细一听。”李恕的声音说。又有不少人随声附和。
太阳升起之后,直突突照在人的脸上,沈书脸有点红,额头也开始出汗。纪逐鸢和他换过位置,将沈书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讲完天地异象,朱元璋终于切入正题,彰显完攻打集庆的正义性,便开始抚慰民心。大致作出三方面的粗略安排:第一,原任的官吏尽快登记下来,如无大过,愿意诚心效劳于元帅府者,经过选任,可以担任原职,或是调任他职。
朱元璋带来的多是军队,要建立完整的、类似于朝廷的体系,需要大量官吏充任。重开科举是将来的事,眼下直接选用原任的胥吏小官,各司由自己人一把抓充作总管统领,一是便利快速,二是地方上原来的官吏们往往在当地已经长期经营,要是全都不用,必有人为利兴乱。如此两相得宜,既可安定胥吏小官,也省却选拔任用的冗长流程,即刻便为新的元帅府抓了一大批办事的壮丁。
第二,鼓励有才之士提出建言,元帅府门朝外开,时时恭候贤士大驾。
这是要广纳人才,管他能用不能用,见一见,试一试,看看大家的履历,再分派事做,也是急中的办法。
第三,新上任的官员不得无故滋扰百姓,更不得随意纳征,凡有横扰百姓者,一经告到元帅府,立即撤职查办,处以重刑。
这最末一条一出,人群中静了半晌,突然有人大喊:“元帅为民做主,是好人,是好人啊!”
“元狗被灭,生民得救,天意所向,人心所在!”另一个声音喊道。
“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们愿意为元帅出力!把蒙古皇帝赶出漠北!”
“赶出漠北!”
……
一阵群情激愤过后,沈书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前方的人一层接一层矮了下去。
纪逐鸢拉住沈书的手,小声说:“跪下。”
沈书跟着纪逐鸢跪下来,左右人等俱皆下跪,零星的几个声音在喊“元帅万岁”,继而十数人,数百人,成千上万的声音如海潮翻涌,山呼万岁。
冯国用从二楼走廊尽头旋步回到他的位子上,便服的亲兵队已悄然撤去一半,楼上不少衣锦穿罗的富商子弟也在嘶声叫喊。
一身湛蓝铜花攒成团的陈迪噗的一声吐出一枚坚硬的果核,手指在盒子里拨弄了几下,低头一看,整整一盒盐津梅子已经被他吃光了。陈迪悠悠叹了口气,把盒子往袖中一揣,起身挤出人堆,逆着人群,来到楼梯口,梯级上一个人也没有,唯有转角处一面辟邪铜镜泛着冷光。
穆华林从茶楼厕中出来,后院里栽种的迎客松盘曲向上,穆华林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冰冷粗糙的手指贴在脖颈皮肤上,摸索到一根与肉色十分接近的系绳,下坠一枚发黄的骨哨。
“怎么了?”纪逐鸢拉沈书起来,弯腰去拍沈书的膝盖,看见沈书疑惑地抬头向天空瞥。
“没有。”沈书牵起纪逐鸢,“好像有鸟叫。”
“到处都有鸟。”纪逐鸢低声说,“差不多了,你饿了没?”
“等会再说。”沈书简直不知道纪逐鸢在想什么,朱元璋还在前面讲话,他已经在想办完事情是不是要发点吃的……当兵打仗的人就这么实在?
“这有何干系?要是有大战,都是战前吃。”纪逐鸢牵起沈书的手,环视四周,似乎在找人。
“李恕在那边,看到没?”
纪逐鸢皱了一下眉头,疑惑道:“我方才,好像看到陈迪了。”
沈书下意识朝茶楼二层看了一眼,只见到亲兵队已撤退,余下在楼上吃茶的,都是生面孔。m.χIùmЬ.CǒM
三声锣响,人群开始移动,朝四面散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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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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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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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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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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