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落后一步跟在纪逐鸢的身后,从屋子里一直追出到院子门口,纪逐鸢完全不听解释,脚步飞快。
沈书近乎是小跑地跟上纪逐鸢,走到两条巷子交叉的路口,沈书看到纪逐鸢似乎侧身等了他一会,然而沈书追上去后,纪逐鸢又什么都没说地先走了。
更让沈书尴尬的是,离开卫济修金屋藏娇的小院时,卫济修意味深长地表示,既然沈书兄弟俩都对那书这么感兴趣,让他们直接带走。
还说什么,这样的书他那有的是,改日再同沈书兄弟好好切磋,带他们玩玩。
纪逐鸢当即黑脸。
沈书只得把人从屋里拽出来。
一路上纪逐鸢都没同沈书多说一句,沈书弄不明白他是因为没买到中意的马生气,还是因为看到那本书……那天在酒肆自己不也看了,纪逐鸢还同沈书讨论,叫他赚润笔银子。能开玩笑,显然不怎么在意沈书看这个,再说以前纪逐鸢还老跟李恕开玩笑,要带他去青楼开眼。
今天太也小气。
晚饭纪逐鸢也没吃几口,有用香茅和泡菜、红椒碎一起蒸的腌鱼,沈书很爱吃,但纪逐鸢早早把筷子一放,闹得沈书觉着嘴里鲜香适口的鱼肉也没什么滋味了。
混到月上中天,沈书茫然地把书桌上摊的楼船图纸、夫子罚抄的文章、京城的密报收拾好。他在书桌前站了一会,倾身吹灯。
沈书精神恹恹地抱了干净衣服,推开卧房门。
榻上纪逐鸢显然刚翻了个身,趴在榻上,被子斜搭在他腰上。纪逐鸢斜过来看沈书,扬起眉毛,询问地看他。
“一起去洗澡吗?”沈书嗫嚅地问。要是不生气了,纪逐鸢早就来书房找自己说话。
纪逐鸢不感兴趣地把头一低:“不去。”
沈书把门关上,趿拉着木屐去角房泡澡了。
房中,纪逐鸢松了口气,翻过身来,把手上的书丢在一边,硬把手从腋下穿过去,扯出方才翻身时被压在后背下的书。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页,眉头越皱越紧。
难度太大了,能受得了?这要抱上小半个时辰,第二天沈书还不得浑身疼得下不来床。这个不太行。
纪逐鸢刷刷地把书翻过去掉过来,手指夹在书页中,最后从书上贴近书脊夹缝处,紧压在榻上,整齐地撕下来两页,展平后折起来。要是沈书只冲一下,差不多就该回来了。想了想,纪逐鸢先把图藏在枕头下的褥子夹层里。书则被他随手塞在旁边木架上。
纪逐鸢浑身燥热地在榻上躺了一会,突然翻身起来,去找周戌五要仓库钥匙。
“大少爷,您不知道东西都在哪,小人帮您找。”周戌五拿灯照亮铜锁,只听咔一声,周戌五将铜锁轻轻摘下来。
纪逐鸢往角房的方向望了一眼,竖着耳朵静听,没有水声。沈书应该是在泡澡,那得有功夫去了。
“上回高荣珪是不是问小少爷要了润手防冻的脂膏?”
“那个库里只有一盒了,小少爷上次便留起来一盒。这入冬天冷,兴许用得着,上回给高大人拿时,我就把这个单独放在门边的屉子里。”周戌五兴奋道,“在这儿。”他用袖子擦了擦盒盖,呼地吹了一口气,再次用袖子擦了擦那极精巧的一个红漆盒子。上面嵌了一幅蓝色的牡丹图样,画工略显得粗糙。
纪逐鸢接过揣在袖子里。
回到房中,纪逐鸢踅来踅去地走动,先把脂膏盒子往枕头下塞,没一会,觉得不对。万一还没办事,就让沈书发现了,沈书的脸皮薄得跟窗户纸一样,一戳就漏。
他把盒子拿了起来,从柜子里翻出自己行军随身带的包袱,索性把这盒脂膏同射箭用的扳指搁一块。纪逐鸢看了一会,拿手摸了一下,把包袱裹好往柜子最深处塞去。
收拾妥当后,这才若无其事地拿了换洗的干净衣袍,上角房里去洗澡。
结果小门一推,只见一片白茫茫的热气里,沈书闭着眼睛,叫也不答应。纪逐鸢拿手拍了两下沈书的脸,叫他的名字,沈书都没反应。
给纪逐鸢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人捞出来,踩着一双木屐咯哒咯哒地健步如飞。
又是掐人中,又是抓着沈书的肩膀一顿天翻地覆地摇撼。
沈书悠悠醒转过来,一脸茫然,叫道:“哥?”
“你!”纪逐鸢一肚子火,扭头吩咐郑四找人去把请大夫的周敦给叫回来。
“我怎么了?”沈书身上没劲,手脚软和似面条,“我不是在洗澡吗……”
这话瞬间把纪逐鸢带回到雾气氤氲的那一幕里,他蹲在榻前,扶额,手掌边缘抵住双眼,少顷,抬起一双发红的眼睛。
“下次不许泡澡泡这么久!”纪逐鸢想了想不放心,“你要泡澡叫我。”
沈书更茫然了:“你说你不洗的。”
纪逐鸢:“……”为了趁沈书不在好好研究一下那本奇书,他才没陪沈书去泡澡。兴许沈书还专门在浴桶里多坐一会,想等他去洗澡。纪逐鸢真是白长一张嘴,不知道怎么说。
临睡前沈书还被纪逐鸢按着灌了一碗老姜汤,饶是沈书说了好几遍晚吃姜,饮砒|霜,纪逐鸢还是软磨硬泡,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了。
夜里睡得一身是汗,抱得纪逐鸢身上也都是汗。纪逐鸢静听身边沈书睡觉时平稳的呼吸声,握了握沈书的手,沈书掌心里也很热。这都敌不过纪逐鸢内心的天人交战,大概是图看多了,满脑子都乱七八糟,一晚上睡得毛躁无比。
翌日起来,沈书觉得被子里黏糊糊的,正待掀开被子看一眼,被纪逐鸢一把抓住了手。
“天都亮了。”
微弱的晨光透过窗纸,平日这时候纪逐鸢连拳都打了一趟,今天却叫沈书先起。沈书身上被汗粘得不舒服,也想起来换衣服,便没理会。
结果上完课回来,看见院子里晒着被褥,以及纪逐鸢的裤子。沈书当即想到自己一个人睡得弄脏床的时候,窘得不行,强作没有看见。
家里下人说纪逐鸢又去骡马巷挑马了,沈书放心下来,到书房拆信。沈书今日下学,有郑家米铺的人来传话,叫他到铺子上去一趟。沈书到时,郑奇五刚与掌柜对完账,推过来包好的一份土产,领了个精瘦的青年人到他跟前。
沈书看了一眼土产上贴的红纸上那字迹,认出是舒原的笔迹,再听送东西来的人说是姓“李”,报平安的,当即坐实了沈书的想法。舒原的姓氏少见,托的是“李恕”的姓,沈书封了点钱全作跑腿那人的川资,考虑到自己的住处说不好有没有人在盯。琇書蛧
舒原绕这么大弯子,已为他想得周到,总不能在自己手里反倒把算盘砸了。当即就托郑奇五给那人个歇脚地方,另外嘱咐那人休息一晚就离去。下人带走了跑腿,沈书又告诉郑奇五,人是从北边来的。南面江面封锁,有人能从芜湖过来,那才是奇了怪。索性沈书先摆出光明磊落的架势,打消郑奇五的疑虑。
郑奇五对沈书极为信任,一听这话,只以为仍是为都元帅府办军备派出去的人来信,反过来给沈书出了几条主意,叮嘱他尽管把郑家的米铺当做驿站,不方便到沈家落脚的下属,都可请他帮忙。
沈书虽没打算用郑奇五,到底承情,同郑奇五吃了三巡茶才回家。
书房里被阳光烤得暖烘烘的,舒原的字俊秀工整,照例寒暄,接着便说张士诚有意平江,朝廷派去说降的重要官员都已回京,孙捴被强留下来,仍囚于陋室,日子过得甚是凄惨。
沈书揣测舒原字里行间的意思,似对张士诚此举十分失望。
又谈孙捴此人,特有风骨,饶是每天被人当狗戏耍,不仅挨打,且还受辱,俨然已“不似个人样”,毕竟不肯投降。
朝廷要张士诚投降,张士诚不降。
张士诚要孙捴投降,孙捴也不降。
逮着机会孙捴便在陋室之中反复大声吟诵招降谕旨,有时数日才有一顿饭吃,稍微恢复力气,就要怒骂张士诚是穷凶贼寇。槽牙都被打断了两颗,孙捴仍不见服软。
沈书放下信,叹了口气,抬头时,日光倾洒在沈书的眉梢上,散出金色辉芒。沈书抬手于眼上一遮,顿生恍惚之感。
末几行询问沈书兄弟二人的近况,这一封书信里,已不再提及当初从刘家灭门案现场拾到的那枚银币。也可能是舒原不方便在信里写。另起一页,是写给李恕的,沈书揭开第一页,只看到抬头,便另取过信封,将给李恕的这封信单独封起。
这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紧跟着沈书便听见纪逐鸢在叫他的名字。
门被推开。
沈书想了想,招手示意纪逐鸢过来。
“还不去吃饭?”纪逐鸢过来便伸手探了一把沈书的额。
“没着凉。”沈书哭笑不得,“昨晚就是泡太久,姜汤本也不必喝,弄得我一晚上没睡好。”
“又不是你一个人没睡好。”纪逐鸢不悦道,继而不知道想到什么,面孔有点红,掩饰地问,“什么事?”
“舒原的信。”沈书让纪逐鸢看,在他看信时坐到纪逐鸢对面的椅子上去,说:“你说,能不能劝舒原来朱元璋这边。”
纪逐鸢半晌不响,看完信才说:“他有这个意思,否则不必打听你现在的职司,城里是否需用胥吏书办一类。”
“那是委屈他。”沈书想了想,“等集庆打下来,倒可以想想办法,我先给他回一封信,探探他的口风。送信来的人还没回去,明天走,我现在就写。”
“写什么写,吃饭,下午的时辰长,你就不饿?”
“也没怎么饿……”沈书刚这么说,肚子就“咕”了一声。
纪逐鸢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沈书:“……”
“吃饭吃饭。”纪逐鸢把信压在书下,从桌后走出,拉沈书起来,手臂几乎圈着沈书的腰,推他出门。
沈书只觉不好意思,不住说:“我自己走。”
“你走。”纪逐鸢停下脚步。
沈书怕了纪逐鸢,只怕他又像昨天那样突然就生气,结果看纪逐鸢时,纪逐鸢又满脸问号。
“你昨天是不是生我气?”沈书觉得还是应该问清楚。
纪逐鸢皱起眉头,想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昨天你以为我在生气?”
“回来路上我说话你都不理我,饭也没吃两口。”沈书犹豫道,以前他哥也不是没有突然不理他过,但他总是讨巧卖乖便混过去了。现在俩人既要清清白白相处,往后还有数十载的人生要过,自然得更上心地把纪逐鸢的脾性摸得准确清透。
过日子,总是你想让我高兴,我也想着让你舒服。
“没有。”纪逐鸢尴尬地抓了一下耳朵。
“真没有?”沈书怀疑地看他。
纪逐鸢推着沈书的背,摸他的头,顺势摸了一下他耳朵,推来搡去地跟他表示亲昵,柔声道:“真的没有,你这么乖,我生气什么?”
沈书:“……”
“你不信?”纪逐鸢说着便作势低头要亲沈书的嘴。
沈书迟疑地看了一眼门外没人,闭上了眼睛。
纪逐鸢愣住了。
一片温暖的灿金色阳光里,沈书像是一颗熟透的樱桃,被风吹得在枝头轻轻地打颤。他的睫毛乌黑卷翘,虔诚地闭着眼睛,等待纪逐鸢落下来一个吻。
“二位少爷,吃饭了!”
乍然周戌五高声一叫。
沈书当即回过神来,像只受了惊的兔子,当即大声答道:“来了!”
纪逐鸢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沈书的手,把人扯回门里。
走廊拐角处正往这边来的周戌五站住了脚,奇怪地皱起眉头,只看见小少爷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手抓着门框,不知道干什么,半晌不出门。
周戌五怀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摆在院子里的饭桌,才往书房迈了一步。
陆约抓住周戌五的胳膊,把人扯回厨房。
沈书腿有点软,在书房里稍微坐了会,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这才让纪逐鸢牵着走出房门。
他心里砰砰得厉害,不住侧过头瞟纪逐鸢,纪逐鸢却很得意地样子,翘着嘴角。
一顿饭快吃完了,沈书都没回过神,要不是纪逐鸢提醒他还要写信,沈书都忘了下午要干什么。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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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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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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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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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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