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到嘴边深吸一口,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在缭绕面部的袅袅烟雾中,字字血泪的诉说起来。
“西陵辰,是早就拿到了那份政府征地报告副本,没错吧?为什么他可以有这份特权,可以直接看到政府还没有公开过的业务文件,这难道不值得去好好调查一下吗?难道皇室对官商勾结就是持纵容态度吗?”
“是谁把这份报告交给他的,那个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这样做,算不算是渎职。”
“这份文件,是否曾被刻意的延期发布,并且对外界封锁消息……为什么即将被征地的楼盘,还可以被拿出来公开拍卖。和西陵辰合作的那个人,收了他多大好处,他又有多大权限,还是说在他们背后另有高层保护伞?”
“西陵辰这一次,恶意操纵股市,让我公司的股票一度陷入跌停,他这样的行为是不是违法,又有什么样的方式可以处置他。”
“两湖商会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扩展到今天的规模,到底在律法边缘打过多少次擦边球,是没有人想到,还是没有人愿意去管。”
“而且,我听说西陵辰,一早就有过经济犯罪记录,曾经被捕入狱。我调查过了,罪名是‘贩卖违禁商品’。那么他现在名下的企业,是否仍然在售卖着违禁商品,有没有人可以去调查,还是说连调查的人,也早就跟他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像这样有着信用污点的商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完全漂白。只要他能按期纳税,是不是就可以对他的所有罪行既往不咎。”
这一段段话,贾大富全程毫不停顿的说着。显然所有的疑问,连日来早在他的脑中盘桓已久。
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气,就像是在给员工开会做报告一般,说到激动之处,还会抬起一根手指,在空气中重重下按,仿佛在敲击着一张并不存在的办公桌。
虽然他看似面色如常,语速不紧不慢,但所有的痛苦,都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涨得他面部通红。也令人毫不怀疑,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已经达到临界点的炮筒,只要再稍稍加诸一点刺激,就会被彻底引爆。
一番话毕,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用力掸落烟灰。
“你把我这些疑问,全部都登在你们的报纸上,全部报道出去。我希望西陵辰,公开给世界一个回答。”
月橘回过神来,连声答应:“好好,这些问题我都记住了,我一定会如实报道的。”
“您放心,我一开始当记者,也就是希望能替底层民众,发出自己的声音,我的立场一定会公平公正。”
贾大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月橘见状,也是小心的试探道:“那……贾叔叔,您是不是可以先下来?”她费力寻找着能促使他振作的支柱,“只有自己好好的活下去,才能看到西陵辰受到制裁的一天啊?”
“而且,您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您的家人一定都很需要你,您也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们不管吧?”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你们一家人要齐心协力,一起渡过难关。”见他的情绪正在慢慢的平复下来,月橘暗中松一口气,又继续劝说道,“妻子不能没有丈夫,儿子不能没有父亲,您一定要振作起来,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
贾大富没有回答,但他抽烟的动作却是越来越急。很快一支烟燃到了尽头,他随手丢到地上,又探手入怀,掏出玉简,拨通了一个熟悉的联络方式。
“……喂?”传讯终于接通的一刻,他虚弱的声音里,有着紧张,有着期待。m.χIùmЬ.CǒM
他在渴望,渴望着这冬日仅存的一点温暖。但他也在畏惧,畏惧这次通话的结果并不能如自己所愿。
对面,是一阵冰冷的沉默。
“也没什么事,就是……”贾大富咽了咽口水,“想听听你和儿子的声音。”
“你们,还好吗?”
这次的通讯,原来又是打给他的妻子。
这么多天,他都没有再和家人联络过。他害怕联系他们,既怕承受他们的责怪,又怕面对他们的宽容,让自己无地自容。
但,无论是成功前夕,还是潦倒的边缘,他始终渴望着的,原来都是来自家人的支持。从他这两次通话的本能反应中,已经足以看出。
这一次,对面很快就想起了一个尖酸的女声,劈头盖脸的痛骂着。
“你还有脸打过来啊?好?好得了吗?你在外头做生意亏本,欠了别人的钱,闹得我们整个家都被连累,你知不知道啊?”
“你是躲哪去了?家里的事全留给我们娘俩面对?我们就活该倒霉?”
“这几天催债的不停的往家里跑,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连我跟儿子的储蓄卡,有好几张都被冻结了,我们是招谁惹谁了?”
“你都在商场上混这么多年了,都白混了?输给一个比你小了快两轮的晚辈,说出去都丢人现眼!你说说你活着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干脆死了啊你?”
由于那声音又尖又响,透过玉简传出,就连天台上的众人也能隐约听得。而他们也是眼睁睁的看着,贾大富本已好转的脸色,正在一分分的惨白下去。
“行了行了,这些年嫁给你我也没享过什么福,你的债务就别连累我跟你一起承担了。告诉你,老娘要跟你离婚!协议书我都拟好了,已经叫人给你送过去了,到时候你签个字,往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谁都别再打扰谁!”
月橘感到情况不对,原本已经稳定下来的局面又急转直下,她虽想阻止,但在这段夫妻通讯中,却是完全插不上话。
贾大富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僵,嘴唇发紫,就像是冰天雪地中被冻僵了一般。又或者,他的心确是被冻僵了,不为这寒冷的天气,而是为人情的凉薄。
“是不是如果我死了……就不会再拖累你们?”他几次阖拢双目,嘴唇哆嗦着,一张脸阵青阵白,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艰难挤出这一句话。
对面传来的,依然是一声不屑的嘲讽。
“得得得,爱死赶紧死去,死远点,别脏了老娘眼睛!”
贾大富的脸色已经僵如死灰,他慢慢结束了通话,心底那最后一道防线,终于是彻底崩塌。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寻求亲人的温暖。但如果亲人所赐予你的,只是一把冰锥,它就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他脑中,也无比清晰的浮现出了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当初他即将竞拍下腾飞大楼时,也是一通传讯,那时妻子曾表现出了怎样的欣喜,又是怎样的奉承着他,说是要跟他和儿子一起去旅游,好好为他庆功……言犹在耳。
而现在,他打输了这一仗,他落魄了,妻子的态度,又变成什么样了呢?
虽然他早就知道,当初妻子愿意嫁给自己,只是看中了他的钱。但这些年,他也实在没有亏待过她,人心都是肉长的啊,他以为他们之间就算没有爱情,总也应该有亲情……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妻子,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哪怕一天。
那儿子呢?儿子作为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从小就大手大脚惯了,他又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
如果将来,妻子会带着儿子改嫁,她们会跟另一个男人组成家庭,他们会有着另外的“丈夫”和“父亲”,那自己呢?自己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吧……
从头到尾,何时何地……都是多余啊。
楼下看热闹的人群,还在不停的喊着:“快跳,快跳!”这一股喧哗的声浪,又和妻子那一句“你怎么不死了啊?”汇合在一起,一切的一切,都在催促着他“上路吧,上路吧”。
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没有人需要我的——
应该,去死了啊……
四周的景物都在眼前旋转,贾大富双腿一软,坐倒在楼沿边。
如果继续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对西陵辰来说,自己就只是他的手下败将,是他可以转眼就忘的落水狗。
只有自己死了……才可以在他心里化成一道疤,让他永远背负着一条人命债……自己就要做他血里的毒,骨里的刺,让他每一次心脏跳动时,都会想起自己,并且为此,一生一世不得安宁!
贾大富本已空洞无神的双目,忽然又变得极之犀利。顺手抬起玉简,快速在屏幕上按动几下,似乎是编辑了什么讯息。
最后时刻,他苦笑着看向了月橘。
“小姑娘,也许你的确是一个好记者。”
“只是世界的格局,并不是凭着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改变的……”
“这个社会,容不下太纯粹的东西……”
在他脸上,渐渐凝聚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那是看透一切,也决意舍弃一切的笑容。
接着,他就在天台众人的注视中,上半身一仰,就朝后方栽倒,在一片惊呼声中,直直栽下了楼顶!
月橘尖叫着疾奔上前,疯狂的伸出手想要去拉他,大半个身子都跟着探出了楼顶,被冲来的捕快死死拉住。
很快,下方就传来了一道沉闷的响声。
贾大富俯倒在地,就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四肢着地的趴俯着。紧挨着地面的脑袋下方,正汩汩涌出一片鲜血和脑浆。血迹流淌在尚未融化的积雪上,红的,白的,就像是一碗被打碎的豆腐脑,又像是在寒冬腊月枯败的血艳梅花。
贾大富死在了年末。
原本,他可以像所有人一样,听着新年的钟声,跨入新的一年,迎来新的希望,但他却把自己永远留在了一年的尾声。
在所有人都忙碌着除旧迎新的日子里,他同样沦为了旧年的尘埃。今后他的名字,或许就不过是消遣书籍里的一个符号,是商人们将要引以为戒的教训。
他把一生的成败荣辱,都留在了这一年。
一代房地产巨头,就落得这般黯然收场。
楼顶的月橘几乎要崩溃了。那曾经是一个人啊,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他曾经就站在这里,哭着,笑着,诉说着他的理想,质问着这个世界,但现在他就在自己眼前摔了下去,阴阳逆转,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自己原本是可以救他的,她也几乎就要救下他了,为什么到最后,却还是失败了呢?
在掉下去的那一瞬间,那不长不短的一瞬间,他会想些什么?他会绝望吗?他会后悔吗?他又会不会,后悔自己踏入了商界?如果当初选择做一个普通人,即使每个月都要为房贷发愁,即使不得不计算着卡里的余额过日子,但是,他会不会比现在更快乐?
当久了记者,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尸体,甚至死状更凄惨的也见过很多,但这一次,却绝对是对她心理冲击最大的一次。
甚至让她对记者的职业,甚至是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怀疑。
下方,围绕着贾大富的尸体,仍有成片的闪光灯不停亮起。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定格着一条逝去的生命。
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无足轻重。
看热闹的人,看够了就会离开。那些记者,拍够了照片就会离开。
要不了几天,社会上就又会出现新的热点,人们永远都不会缺乏谈资。又有谁会在乎,曾经有一具尸体,曾经那样静静的躺在雪地里,含恨而去呢。
……
贾大富临终前发出的微时空动态,也被刷上热搜,挂了一整天。
贾大富:@西陵辰,我用我的命,向你,向这个腐烂的世界提出控诉!
月橘凝视着这条动态,手指轻轻触摸着屏幕,仿佛想触摸到一点残余的温度。
是啊……害死他的,不仅仅是西陵辰,不仅仅是他那个势利的老婆,更是我们这些煽风点火的媒体,是那些看热闹的乌合之众。
雪崩的时候,每一片雪花都不是无辜的。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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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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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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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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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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