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灯凑近了,就见雪媚娘扶起地上倒了的扫把,柔声安慰这位老人。
不同于酒楼里雪白的衣衫,如今是穿了素色的衣服,暗沉的颜色,遇着这破旧的房屋,倒也十分搭配。m.χIùmЬ.CǒM
“哼,什么小孩子,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字都认了一大半了。你看看他们,啊,哪有孩子跟他们一样像现在这样的,不愁吃穿,还混成这个样子!扶不上墙!”老翁瞪着眼,扶着腰指着数落,话里都是恨铁不成钢。
雪媚娘只是笑,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一转头,就看见门口站着的银灯,笑意瞬间僵在脸上,又慢慢扯出来。
老翁弯着腰整理陶瓷,头也没抬,“哎哟,我的老腰哎,一个个的,都不省心。”
银灯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雪媚娘,如此意想不到的人。
“少东家如何会到这里来?不在府上清闲,怎么到这旮旯里?”
银灯把目光从破了一个口的瓦瓮上移开,说,“来看窑厂。”
他是陆家的少东家,窑厂是陆家的,主人来巡视自家产业,没有人能说不应该。
雪媚娘把扫把放好,“那少东家可走错地方了,窑厂不在这个方向。”
“媚娘呢,怎么会在这儿?”银灯没有回答她,反而抛出自己的问题。
“这不是东家放了假嘛,奴家就回家一趟。”
银灯一愣,回家?
“哦,没跟少东家说过。”雪媚娘整整衣袖,还是那副样子,挂着不在意的笑,“奴家,是在这边长起来的呢,也算是奴家的家了。”
老翁扶着腰站起来,眯着眼往这边看,“怎么回事儿?这又是谁?丫头,你怎么总往家带人?乱七八糟的,谁都带。”
“叔公,这是我少东家。”雪媚娘加大了音量,好让老翁听见。“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老翁凑过来看,睁大了眼,袖子甩出厚厚的灰尘,脸上带着鄙夷,“哼,跟过来的男人更不是好东西。”
银灯一愣,哎?
雪媚娘有些尴尬,“叔公,这不是那……”
“行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为了干那档子事儿嘛?我也是这个年龄过来的,没有谁比男人更了解男人。”老翁指着银灯点点,比了一下,“这个,就这个,这样的男人更不是好东西!”
雪媚娘扯扯老翁的袖子,“叔公,这是少东家。”
老翁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银灯,突然发癔症般抖起来,拉着雪媚娘的手泪眼婆娑,把银灯看得目瞪口呆。
他抚着雪媚娘的手,扁着嘴,“丫头啊,你是不是,你说,你是不是去当人家的三儿了?叔公知道你养着我们不容易,可你也不能把手伸到那里去呀,这,这是要遭报应的呀……”
雪媚娘咳一声,连忙拉着老翁解释,“不是,叔公,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老翁抬起浑浊的眼,看了一眼雪媚娘,又看一眼银灯,弱弱地问,“那你就是被欺负了?”
还没等雪媚娘回答,他就突然认清现实般嚎啕大哭。
“叔公就知道,这些富家子弟没一个好东西。当初你要到那陆家桥栈,叔公就说那里水深得很,不小心就吃亏了,你就不听啊,我的丫头啊,你可怎么办啊!叔公一把老骨头了,可经不起这么糟践啊……”
银灯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种八卦狗血撒泼现场,自家白菜被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猪群拱了,还拱了不止一次,连带着地也糟蹋了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真是个尴尬的境地。
雪媚娘拉不起来老翁,她深吸一口气,把掉下来的碎发往上撩了一把。
然后银灯就眼睁睁看着她扒下老翁抱过来的胳膊,又熟门熟路地把自己的腿抽出来,推着银灯往外走,转身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银灯一脸呆愣地站在路上,机械地转头看向雪媚娘,院子里还有那老人的哭闹声。
雪媚娘有些挂不住,点点脑壳,朝着银灯抱歉笑道,“这个,少东家,实在不好意思,我叔公他……年纪大了。你也懂,这里吧,有点不太清楚。老是说胡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作了。您,别介意哈。”
银灯慢了半拍摆摆手,“不,不会,不会。”
雪媚娘整整发髻,好整以暇,“少东家不跟着那景大人查案,倒是突然对家里的产业上起心来了?”
银灯没说陆允不让他跟着景深,“到现在都还是什么也查不出来,我都怀疑是不是鬼干的了。”
他转过头看着女子,“媚娘,你说,鬼长什么样子?”
雪媚娘笑出来,伸手用衣衫挡着嘴巴,“少东家,哪有你这么问的?正常来说,不是应该问,世界上有没有鬼吗?”
银灯盯着她,“那,媚娘觉得呢?”
雪媚娘没有放下挡着下脸颊的衣衫,只是那眉眼看来不似在笑,“有的。”
她说,“这人间无公理,有了鬼,才公平。”
“媚娘是说,有了鬼,才能有怨报怨,以牙还牙?”
雪媚娘笑起来,细碎的声音很刺耳,一头扎进耳朵里。
她说,“少东家,奴家可没这么说,是少东家理解过度了。”
银灯点点头,“是了,要是有鬼的话……让一个人冤魂不散成了恶鬼,定是经历了很不公平的事情,我们却并没有查到什么相关案件,也没人提起过什么惨案。”
雪媚娘听了这话,垂了眼,“东家,人死了,就自然变成了鬼。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本就是除了相关之人,无人关心的。疼痛和悲伤轮不到自己,就永远不能感同身受,那都是假的。”
“很多事情发生了,对加害者而言,甚至于对很多人来说,都无关紧要,习以为常。但是对于被害人,还有他的周围人而言,那就是人生里最黑暗最绝望的事情。”
“所以,”她对着银灯露出一个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东家,并不是没有人知道,就不存在,世界大得很,人心,也深得很呢。”
银灯微微睁大了眼,却见雪媚娘又咯咯咯笑起来,“是不是很唬人?这是奴家听来的,觉得有点意思就记了下来,没想到今天还派上了用场。”
她摆摆手,“少东家摸到这里,是不知道窑厂怎么走吧?奴家带你去。”
银灯说,“那真是,太感谢了。”
雪媚娘总是笑,“没事儿,刚好,我也转悠一下。”
银灯走在雪媚娘身边,对她方才的话品了一遍又一遍。
听来的?
那样悲凉又讽刺的口吻,竟然只是听来的?
犹豫又犹豫,他还是开了口,“媚娘,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
雪媚娘嗯了一声,上挑的音调打着弯儿飘出来,“什么?”
银灯停下来看着她,雪媚娘了然,“哦,那种事呀。”
她慢慢抬头,唇角的弧度微微降低了,“没听过,倒是见过那么一件。”
迈开步子慢慢走,又回头瞧身后的青年,“东家倒是跟上啊。”
银灯听话地跟过去。
雪媚娘贴着屋檐小巷慢慢走,像是追忆着什么,“是一件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跟话本似的。
我小的时候,就在这附近玩耍。
那个时候,陆家还没有学堂。我没学可上,就跑到山那头看小姐公子们上课。
那个教书先生长得可好看了,又温柔又有礼,听说,是一个富商家里庶出的小子。
先生有一个喜欢的姑娘,那姑娘是我邻居家的姐姐。先生每天都会跟姑娘约会。我见了几次,便也记住了。
有一天,我跟家里人吵架,跑得有点远,从竹林里钻了好久,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花神庙城墙下的河流处。
我一抬眼,刚好就看见了那个先生和姑娘,他们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他们。
那先生正跟姑娘幽会,旁边突然哭着跑出来一个小姑娘,衣衫褴褛,身上还都是伤。
看见先生就扑过去,抱着他不松手。姑娘愣了,还没等先生把小姑娘从他身上摘下来。
就冒出来几个大汉来,一看就来者不善。
先生顿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是小姑娘家里有钱,被人绑架了。
虽说是个书生,可却是个男人。他伸手推了一把姑娘,让姑娘带着小姑娘逃。
姑娘知道自己是累赘,带着小姑娘就往山下跑。”
雪媚娘顿了一下,“可是一个书生怎么敌得过强盗呢?”
她对银灯眨了眨眼,“跟戏文里的一样,书生对上强盗,都是送死的份儿。那先生没抵抗几下就被推着一头栽了下去。”
她抠着手指甲,娓娓道来,“河底都是尖利的大石头,又窄又深。瞬间河水就被染红了,人也飘了上来。几个人见闹出了人命,顿时慌了,也不敢再追着那小姑娘。
我也不敢动,等着那些人都走了,还看着那书生的尸体朝着我飘过来,半个脑壳都没了,头上那么大一个洞,实在吓人。
回家我也不敢跟家里人说,但后来,邻居家的姑娘被收了监,说她财迷心窍,诱拐富家女孩儿。
判了凌迟。”
雪媚娘避开地上的石子儿,“东家一定奇怪,明明是救了那女孩儿,怎么还被判了刑,处了死?”
她自顾自回答,“因为那女孩儿觉得,她最不体面的时候被人看见了,而看见的人还是一个身份低微的陶瓷工的女儿,真是该死,那个姑娘没有资格救她……”
她长舒一口气,“然后我就知道了老人常常说的话有多对,善良,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多管闲事还真是短命。”
走出了屋檐的遮盖地,阳光洒落下来,驱散了身上的淡淡阴寒。
银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太不真实了。
雪媚娘掏出帕子搭在头上,两只手拉着展开,挡住阳光。
银灯抬头看了一眼太阳,换到了雪媚娘的另一边,阴影折下来,女人一愣,随即又笑开了。
“少东家真是体贴。”
银灯站在一边儿,许久没有答话。
雪媚娘试探道,“少东家听着这故事,是害怕了?”
银灯摇摇头,认真地看向雪媚娘,“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瞧了一眼银灯,突然噗嗤笑出来,“少东家,你这样可不行啊,旁人说些什么你就信——”她停住笑凑近了,眼睛里暗沉沉的,“可是很容易被拐走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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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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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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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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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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