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芯下的灯油里,一只飞蛾张着翅膀落进去,另一边的灰白已经被烧了大半,晕出凹凸不平的焦黑边缘。
天道抖抖耳朵,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摆弄棋子的银灯,蓦地开口,“你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银灯闻声一顿,带着茫然回头,“啊?”
天道翻个身,趴在那里,“我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银灯眨眨眼,转身不在意地继续着动作,“你傻了?我又不是鬼。”
天道摇摇尾巴,金色的眼瞳沉了颜色,没再说话。
银灯摆下一个黑子,“芒刺,芒秀姐妹,华柳柳,还有……华雀。嘶,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费脑子的事情,真是不好玩。天道,咱们下一次搞个武力值的行不?玩计谋什么的,我真的是跟不上啊。天道?”
回头时,天道已经重新圈成了游泳圈,对银灯的话充耳不闻。
银灯微微笑了一下,看着棋盘上的东西吐出一口气,把棋子一点点收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好。
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想任务的事情。
芒刺是风满楼里世代培养护卫的地方出来的,从小就知道效忠风满楼,他的嫌疑看来是最小的,但是那天跟着他到皇宫赴宴的也只有他,他最清楚一切事情,反而成了怀疑的对象。
芒秀原来姓刘,名为刘芷馨,是江南大户的子嗣,受贪官陷害,一家子上下三十六口充军流放,她和妹妹跟着母亲在京城外家走亲戚,这才躲过一劫。
可惜,人走茶凉,刘家没落,外家为了不受牵连,就把她们赶了出去。寒冬腊月,本就身体不好的母亲为了护着两个孩子冻死在了路边。
两个小丫头正是银灯在大雪天里救回来的,那时的她护着年龄幼小的芒堇眼神倔强,手上脚上都是冻疮,裂了口子流着血。
芒堇饿得没了哭的力气,芒秀牙一咬,直直冲着马车撞了过来,那些流亡的日子里,她早就抛下所有的尊严和高傲,不再是那个娇生惯养,意气风发又光鲜亮丽的刘芷馨,她只是街头的卑微草芥,性命卑贱如尘埃,为了一口吃的可以和野狗撕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
银灯是真的养尊处优,没受过风浪的人总会格外心软。银灯看见白发佝偻都会不自觉地看一眼,又一眼,更何况是这样的姐妹?
得了他的施舍,芒堇缓过来了,刘芷馨就一定要报恩,听说他是花楼的人也丝毫不嫌弃,硬是要跟着他。当然,这是她说的,要报恩。
吃苦耐劳,能屈能伸,一个女人顶得上两个男人,聪明也识时务,学习的速度很快,接手楼里的事情也不慢,很快就成了一把好手。果然不愧是商家女子,处理生意的手段也是一条跟着一条。
芒秀跟银灯很久了,少说也要五年了,芒堇都慢慢长大了,芒秀也越来越世故精明,就是一个合格的老鸨,说是做皮肉生意的,那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是个心狠的,只有对着银灯芒堇这些人,才会稍稍放下一些架子和防备。
卧底……若芒堇或者芒秀是卧底的话。
那么,芒秀当年的接近就可能是一个契机,一步一步爬到最高处,接触到他的一切。也有可能是在中途的时候被什么人收买了,能让芒秀芒堇两姐妹动心的,那就只有可能是当年那个江南巡抚的消息了,能报仇什么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是一个怀疑的点,但是若说她们是卧底的话,应该不会这么长时间都不动手。
华柳柳……华雀没什么问题,心机太少,脾气太怪,嫌疑最小。华柳柳就难说了,她说了很多她的秘密,为人处世也很随意。不像是很深沉的人,但是也有可能是障眼法。
银灯捂捂眼,怎么哪一个都不是能信任的人?一个两个怀疑起来都有迹可循。或大或小,端看他们卧底的能力了。
叹口气,银灯把手平放在胸前,突然又想起来天道的话来,卧底什么的,就跑到天边去了。
他有些恍惚,太久远的事情了。
“我是……怎么死的?是怎么死的呢?”银灯微微皱了眉,露出有些疑惑烦恼的神情,“我……死过吗?应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元神消散,沉于海底……我是为什么,沉入海底来着?啧,记不得了,那么久远的事情,能忘记的,想来也没什么好记的。”
银灯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背对着烛火,准备睡觉。
芒刺抱着刀回到原地,从窗外看进去,银灯已经睡下了。他想了想,没有把方才的事情告诉银灯,或许,真的是他想多了。在窗外站了半个时辰,烛火已经燃到了头……
银灯做了一个梦,仿佛是久远又久远的过去。
那时的他还是习惯端着架子,疏离淡漠,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是高傲,而是觉得没必要,也是没什么意义。
他度过一个又一个万年,万年孤独,万年冷清。没有经历过热闹,也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和别人交往心里就觉得不自在,尽管如此,还是那副热情温和的模样。
有人说,他不是假的热情,是真的热情。他是个内心包着火的小太阳,温暖却不炙热,不会伤人。
他那时想的是什么?哦,对了,他在想,他果然是个虚伪的人,若硬说他是个太阳的话,那也是个布满黑子的太阳。
是乌云遮蔽下洒落束光的天空,看起来美丽温暖又震撼,实际上,那很大一部分黑色的翻滚,才是真实。
银灯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长成了这样,原来,复杂的不只是人,还有像他一样的神。像个撕裂的镜子,反射着多个人格,多个世界,矛盾又复杂。
画面一转,银灯的眉头皱了一下。他的身上插着一把剑,红色渐渐侵染剑身,剑好像在抖动,犹如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害怕发抖,嗡嗡的声响却像是在嘶吼,在痛苦。
银灯微微抬了头,站在面前握着剑的,看不清明。他逆着荡漾沸腾,慌乱不已的银光,面容竟有些模糊。
只知道身形高大,还有那刺耳的狂笑声……
银灯满头大汗地醒过来,气息紊乱,眼神空洞,依旧沉浸在梦境里出不来。
他总是做梦,但是许久不曾梦见过过去,长长久久之前的事情,在脑子里搅拌上几天也翻不出来。却没想到,昨天天道提了一下,竟就梦到了。
他挪动了手掌,抚上了胸口,那里跳动地很快,是惊恐,还有一点点渗出来的突如其来的痛苦,甚至有些莫名其妙。银灯都不知道自己在痛苦难受悲伤些什么,只是觉得心头沉重地压上了一块石头,扯着心脉,让它跳一下,都是费尽了全部力气,就要吐血而亡。
银灯眼前有些模糊,不自觉地眨眨眼,滚烫的泪水就流下来,跑进鬓角。他茫然地抬手抹抹眼角,不知道自己在伤心些什么。
他皱着眉沉闷地哼出声来,爬着坐在床上,一下一下捶着胸口,那里堵塞不通,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天道跳进来,看着床上衣衫凌乱,张大着口呼吸空气,眼睛通红的银灯顿了一下,又慢慢往前走,蹲在了床下不远。ωωω.χΙυΜЬ.Cǒm
直到银灯渐渐恢复过来,有些力竭又怅然地停下动作的时候,他才开口,“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银灯愣愣地摇头,眼睛里没有焦点,声音有些烟哑,“我……我好像,梦见了好远好远之前的事情。”
天道盯着银灯询问,“哦?那是什么?”
银灯机械地转头,看着天道半晌才开口,“梦见……我被人刺了,好像伤得很重。好像……”银灯仰起头看着床帏,有些脆弱,“的确是……死了……什么的。”
天道说,“看见是怎么死的了吗?谁杀的你?”
银灯不受控制地心头一跳,甚至有些心悸,他有些痛苦地捂住了胸口,唇色都白了,额头也浸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天道看着银灯捂着的地方不做声,眼睛不再是纯亮的金,而是有了暗色,似是在沉思,他开口,“怎么?哪里难受?”
银灯还是恍惚,抓紧了衣服,“好像,好像……有些痛苦……”
天道挑了眉,“痛苦?那不是你,你怎么会痛苦?”
银灯双目有一瞬间的放大,随即笑了,“是啊,我怎么会痛苦?那时的我……我明明是个……没有心的人啊。”
痛苦的不是他,是胸腔里心的主人,是他在害怕,在痛苦,哪怕是一颗石心,也在叫嚣着不愿回忆起那段记忆,在仓皇逃窜,在痛哭求饶。
是了,他怎么忘了,当初刺进他身体里,置他于死地的人是一块木头,沾了他血液的凶器是一块石头,就是现在他胸腔里的东西。
天道看着失神的银灯,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想起来你是怎么死的了?”
银灯点点头。
天道问,“那你要怎么办?”
杀了你的正是救你的,你以为你亏欠了他,却原来,是他欠你的,是他本来就要还的债,那是他的劫难。
银灯有些愣怔,“我……我不知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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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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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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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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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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