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平地一声炸雷。
等到晏兮反应过来的时候,杜梨已经不见了。
杜梨猛然惊醒,慌忙起身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晏兮被他推了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他偏着头摸了摸唇角,感受到杜梨留下的温度。
脸上有许茫然,待反应过来自己意乱情迷之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看着安静到结冰的屋子,茫然之色逐渐褪去,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很快又变成了晦暗不明的麻木冷漠。
晏兮慢慢爬起来,他走出门外,围着小木屋绕了一圈,又跃上屋顶远远地看了看,哪里还有令君的影子。
他回到屋子里默默站立了一会儿,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底却透漏出他的不甘和无措。
和在梁原镇的日子□□稳了,安稳地让他忘记了自己是个臭名昭著的凶王,世间没有人能够容下他,杜梨再仁慈,也只能接受他存活于世,毫无道理接受他的感情。
晏兮呆呆地坐在屋里,等到房间凉透了,他发现火堆灭了,他重新抱了柴火。
令君也该回来了,风后暖雪后寒,他鬼仙之躯,又穿得单薄,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久站。
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这样的人......没什么好难过的,如果令君回来不说什么,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令君实在厌恶,想......离他远远的?
不,不会的,令君才说过不会赶他的,绝不食言。
晏兮擦亮火符,把房间重新烧得暖起来,他推窗望去,墙根处有几个水缸,远远的是几颗枯败了的树,伸着细瘦的枝干把天捅出几颗星子。
窗户旁还贴着令君写的横批,红火喜庆的“平安”。
令君还没回来。
杜梨独自走南闯北,盲了眼睛过乌素羁,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刍灵大军当前,横刀立马面不改色。
不会被一句话吓破了胆,不敢回来了吧?
梁原镇这个地方多山多石多峭壁,大雪掩着枯枝,人一不小心就会踩空,山上的猎户早早就歇冬了。
晏兮把窗户关紧,默默了一会儿,终于待不住,篼帽都没裹就跑了出去。
如果令君不喜欢自己说这种话,那同样的话晏兮以后就不说了。如果令君觉得自己被轻薄了,生气愤懑,那晏兮就和他道歉......
哪怕晏兮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雪停了,地上还有杜梨留下的脚印,晏兮顺着这些看起来慌不择路的脚印寻了出去。
雪地茫茫,月色泛滥,杜梨临崖而立。
凉意侵入骨髓,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面前是丰沛的水声,大片大片的水,以滂沱之势往下,粉身碎骨地坠落在下方的深潭里。
梁原镇邻近敷春城,下有地热温泉,虽是寒冬,瀑布并未结冰。
前方是悬崖瀑布,已经无路可走,后面却也是一片冰冷幽深的黑暗,杜梨进不得,退不得,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难堪与纠结中。
他的心已经全乱了,因为在不久之前,晏兮对他说,他喜欢他。
同样的错愕难安,从前也有过。
相似意义的话,相似意义的举动,晏兮之前就做过。
那年,孽镜岭,晏兮被幽冥带走,离开前曾声嘶力竭地质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你当真不懂吗?”
杜梨原来是不懂的,如果不是那次他负伤归来,在他耳边用那般温柔缱绻的声音说“令君,我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在唇边落下的那个脆弱如璘叶的吻。
杜梨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懂的。
同为男子,他怎么能?
晏兮他,他这种人......怎么能会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呢?
男人和男人已经是违背伦常,更何况他们是这样的立场......
攘奸除恶,原为我愿。
然而杜梨的心却不似从前那般镇静,清河县的碧山城隍庙,他不敢再住下去。
不忧昨日,不期明日,离开这里,像从前一样无染坚定地走下去......
杜梨不知道,一个人以什么样的心境,可以独自面对荒芜的沙漠,默默等待十六年。
大好的年华,十六年的光阴,都赋予了黄沙,等那个漂泊浪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的人。
他受尽刑罚,对自己示好,却不敢以真实皮|囊相对;面对刍灵,与自己执手夜奔,危急时刻,立下同生共死的诺言。
他在满是黄沙的石窟中趴伏在脚边,紧紧抱住杜梨苦苦哀求,求自己再救救他。
他在自己陷入讹兽的障眼法,被人误会时挺身而出,毫不在意地背下诋毁,你个小鬼,别认错了仇家!
他在狭小的山道上,面对众多贪婪的食金鬼,负伤却毫不退缩,只为护住殉玉剑,怕自己生气,咬牙沉默不敢出声。
他在窗前细细地为自己戴上虎魄,或是更久一点,他在清河城隍庙的神像前,那日烟雾缭绕,他闭眼祷告,令君,我希望你平安。
......
在杜梨看来,世间万物,本无高低贵贱。他从来都不吝啬给予,也不执着于回报,可他知道什么是动心忍性,什么是泾渭分明,他分得清善恶,辩地清黑白。
像晏兮这样的林中恶兽,补麋鹿而食弱小,救一命而伤百命。慈悲不得法门,则荼毒生灵。
与其慈悲,不如狠心。对于恶人,狠心地惩罚才是另一种形式的慈悲。
可是这样一只恶兽,流出来的血却是那么温热,沾在杜梨手上,烫得他不想再碰上第二次。
晏兮为了一己私欲,可以屠杀一座小城.
可他在杜梨面前,身无完骨,满身血痕也不吭一声。
他疯起来把杀人当做游戏,可他也能以身试险,披覆毒衣,把胸膛送到殉玉剑下,只为杜梨能够振作起来。
他嘲笑报恩的人愚蠢可笑,可他却把一只已经发黑变质的橘子饼揣在怀中,辗转幽冥狱下亦不曾离身......
杜梨见过最扭曲的妖怪,见过至高无上的天帝,见过最富有的商贾,到过最寒酸的茅舍,他对万物存了悲悯之心。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晏兮这样,这份悲悯,无关情爱。他却不知给还是不给。
仅仅这个问题,就让杜梨备受煎熬。
晏兮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脑中回响,杜梨一会听他欲言又止的忍耐;
一会儿又听到他卖乖讨巧地撒娇;一会儿又听见他在酆都痛苦隐忍地喘息;
一会儿又听他恶毒阴险地嘲讽“你想拯救苍生,好大的笑话!痴人说梦!看看你现在这副半鬼半仙的样子,连自己都救不了!”;
一会儿听他试探又满腔真意地剖白“我就做晏兮,只做你的晏兮,好不好!”
“他怎么能呢?怎么能......”杜梨一遍一遍地呢喃。
“杜梨,我喜欢你。”晏兮的话如同从天而降的一声响雷,打破了他们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微妙平衡。
打得杜梨措手不及,逼着杜梨面对这份炙手的感情,心绪惶乱不堪。
杜梨知道真心难得,世间的温暖尤其宝贵,别人对你不好,冷言冷语,是很好处理的。
但少年颤巍巍地碰了一颗真心给他,这个时候他即便再恨晏兮对旁人冷漠残戮,却没办法对这份真心嗤之以鼻。
杜梨甚至来不及震惊,心脏瞬间狂跳,他觉得太可怕了,他在听到这句话时,竟然不是恶心,不是厌恶。
晏兮的话语逶迤绚丽,仿佛占尽了人间春色。
那一瞬间,杜梨只觉眼前炸起了大团大团的烟花,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茫然,只想快速逃离那个甜蜜又危险的陷阱......
除夕的夜晚滴水成冰,杜梨并不觉得多冷,他感受到脚底下是一条银亮的白练,仿佛水重重地击在身上。
水珠四溅,睁不开眼,像是从前露陌峰那一提丹泉,从头顶一直往下浇铸的凛冽,那种淋漓之感犹如替他挡着千万支箭,既痛彻心扉有充满拯救的快意。
他张开双手,一跃而下......
“杜梨,你怎么能!”
悬崖上传来一声愤怒的暴吼!
一个黑影迅疾地撞了上来,紧紧抱住杜梨,把他箍在怀里,并企图抓住悬崖上垂落的几根枯藤来阻止去势。
枯藤老损,猎猎狂风,耳中只听水声轰隆,两人拽着一根折断的枯藤,头下脚上地直向深潭中扎去。
此时月光盖顶,满眼中所见皆是墨绿,哪里还分得清楚东南西北,四周垂直的危崖又如同铁壁,这一刻就像孤身坠入十八层冥冥洞府之中,距离人间无限遥远。琇書蛧
幸潭水够深,落水的力量虽然大,却没戳到潭底,两人带着无数白色的水花直沉下数米方止。
杜梨被来人打乱下落的身位,后背入水,被巨大的冲击力一拍,五脏六腑都翻了几翻,胸腔中气血翻腾不止。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钳住杜梨的脖子,手上发力将他按下潭底,同时周身无数细小的气泡上升。
杜梨错愕不已,他想张口说话,可是一张口就是一连串的气泡。
晏兮紧紧擭着杜梨的下颚,逼得他张开了嘴,杜梨吃痛,可是这次晏兮没有丝毫的疼惜......
悬崖上目及之处白雪茫茫,后方是深不可测的黑夜,悬落的瀑布急急如万根离弦之箭,直抵心窝。
身边万千吨冰冷水汽压迫,直接将晏兮拍回了鷇印之变的那个夜晚。
那晚的鹿野台也是这样高,弓箭如林,晏莫沧以骨为薪,以灵为火死地凄烈。
这太可怕了!
晏兮感觉自己在一条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的小巷中,他敲着厚厚的城墙,手也不知道疼,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他一遍一遍地喊令君,可是杜梨一动不动,只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冲他笑......
明明是他先来招惹我的,那个在噩花街为他买糖画的人,那个人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用你的拳头温柔地包裹别人的手。
现在,他找到了这个人,可是这个人竟然厌恶他至此,厌恶到为了摆脱他,可以去寻死......
若是没有遇到杜梨,他也许还能没心没肺作恶多端地活下去,杜梨一次一次地救他,给了他希望,缝补他那身破碎的骨,现在却要以死来让他绝望!
明明是杜梨先来招惹他的,那个温暖的神明,就算天下人全死了,他自己也死了,只有杜梨,晏兮独独不想他死去。
“杜梨,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塘底,晏兮的眼神渐渐变得凄厉而狠绝。
“杜梨怎么能!怎么敢!”
“你怎么要寻死!”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都是我为你费劲心思,而你却丝毫无感!”
“现在为了摆脱我,竟然可以去死?!”
长久以来一直困扰晏兮的东西如同漩涡黑洞般扑面而来,急吼吼地吞噬了他。
青羊谷中狼群贪婪致死的欲念;
孽镜岭上离开清河的不甘与癫狂;
笄蛭之巢中血腥与黑暗;
乌素羁茫茫黄沙中无望的等待,
这些混在一起共同发酵,最后酿成了噩花街中半截缠枝莲面具下,晏莫沧诡谲的“爱与欲望求之不得,爱与欲望求之不得。”
长久的克制隐忍瞬间瓦解,杜梨临崖欲跳的画面犹如一剂烈酒,猛然打进他的血管,然后迅速蒸发,带走了他残存的理智。
年少绮梦,全他妈是镜花水月!
晏兮崩溃了,他眼中光芒散尽。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同归于尽,既然得不到,那就一起去死。
他魔念已浓,再难自拔。
一起死好了,一起毁灭好了。
晏兮擭着杜梨的下颚,逼着他张开了嘴。
既然在杜梨眼中已经不堪到了如此境地,那还忌惮什么!晏兮眸如死灰,周身腾起一串细密的气泡......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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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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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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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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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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