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是深冬。
柳萌初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重新缩进许照洲怀里,说:“我们到京师那天,好像正好是岁日。”
柳萌初声音有点哑。她有些发低烧。
许照洲把她的手握回来,将自己的披风往她身上裹了裹。
这人思量周到,去北境的时候知道把他冬天的衣裳都备齐带上,倒把她自己弄忘了。
许照洲贴了贴她的前额,问:“还晕不晕了?”
柳萌初摇头。
她仰起头,许照洲无病无灾,声音却也是哑的,看人的眼光是沉的。
她尽量用欢快的口吻说:“我马上就好了。”
“嗯。”许照洲将她在怀里抱好,抱得不自知得紧,像又要失去什么。
柳萌初被他捂在怀里死死得,她也不嫌闷,用脑袋拱了拱他:“别担心。”
大盛大获全胜。
但这之间,死去了太多人。
那些人一个一个地离开。
柳萌初在这时生了病,尽管许照洲不说,但柳萌初知道,这会让他有不好的联想的。
许照洲将她抱更紧,又应了一声。
这时,万青走进来,说道:“主子,方才收到消息,陛下昨夜回宫了。”
——
赵齐从燕北逃出后,去找了余洪业,藏在了那里。
后听说北岐被平定的消息后,他忽然镇定了下来,让余洪业给他备了车马与护卫,摆驾回京师。
他到皇宫时夜已至深,宫门皆闭。宫门守卫见到了他都很惊讶。
赵齐无暇去考虑护卫看待他的眼神,无暇去忧惧旁人是否已经知晓他的经历。
宫门甫一开,赵齐便奔跑起来,引得身后的人一惊,俱发出了呼声。
赵齐很快就听不见了。
他急促的呼吸声都快要把他的脚步掩盖,终于掩盖,他满耳都是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一路狂奔到勤政殿。
他停下来,撑着膝喘息着,他抬头望着夜色下的勤政殿。
京师下过了雪。
雪被宫人清理过了,但还是与去岁年间那一场鹅毛大雪相像。
想象。
赵齐仿佛看到了站在勤政殿门边的盛乾帝,对自己唤声:“齐儿。”
夜色下,辉煌的宫殿再也显不出华贵的冷色,宫殿暖致的温柔。
赵齐眼睛微微发亮,他轻吸了一口气,不敢把那口气吐出来。
盛乾帝往后退了一步,是在允许自己的靠近,他说道:“齐儿,快进来。”
赵齐猛地点头,匆匆地踏入宫殿,至门槛时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的头转向门边。
风吹了过来。
赵齐的目光茫然起来,他快速地向四周转头,向在寻找什么。
他焦急而渴望地寻找。
他急忙踏入殿中。
殿中是整齐的,所有的物品都照他走时摆放,不染灰尘。
殿中是空旷的,只有他这个人。
“哥哥……”
“哥哥?”
赵齐呼了好几遍,又寻找几遍。
他抱着头蹲了下来:“哥哥,哥哥……哥哥为什么不见了……”
盛乾帝不是让自己进殿吗。
可他为何不在殿中。
他分明也是进来了的啊……
盛乾帝进来了,他对自己伸出了手,是想问,自己能不能再送他一点甘松香。自己却,自己却……
赵齐死死捂住了脑袋,喉中发出痛苦的声音。
眼泪大片大片地流下来,赵齐大口大口地喘着息。他倏然站起身,头脑中一阵强烈的眩晕,令他又摔倒在地,那眩晕还未作结。
赵齐手脚并用,在金砖上爬行,待眩晕结束,他才爬起了身,奔向了盛乾帝常用的桌案。
他迫切地从屉中翻出甘松香,放进桌上的香炉里。
等待香炉燃起的过程里,他急切得要窒息,终于,香炉开始散发出甘松的气味,他凑上去,大口呼吸。
他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了。
安定下来了,可他还是好想盛乾帝。
赵齐伏到桌案上,眼泪已经流尽,可他仍在哭着。他的嗓中特意发出了哭泣声,他多想会有一个时刻,盛乾帝宽厚的手掌会轻拍着他的脊背,然后落到他的发顶,轻轻地安抚,轻轻地安抚。
盛乾帝会告诉自己,不要怕犯错。
还会告诉自己,他会与自己一起改正错误。
赵齐嗓中的哭声更大更重,它缓缓的、慢慢的。像一个坏了许多年的木门。
现如今,赵齐又犯下了错误。
盛乾帝却无法再同他一起面对。
因为赵齐犯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错。
他怎么能杀死盛乾帝。
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杀死哥哥?
哪里还能再找到哥哥……
赵齐气息难转,狠抽了两口气,他的肩膀快速地颤动。
突然,有人走入殿中。
“陛、陛下……”
是见炎听闻赵齐回宫的讯息后过来了,他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的情景,声音有点发颤。
赵齐没有动。
见炎提了提勇气,往里走着:“您回来了……”
话未说完,砚台便直冲他而来,狠狠砸在他身上。
“滚,滚!”
“滚出去!”
赵齐暴怒,把手边能扔地都砸向他。
就只剩一个香炉了。
他用双手捧起。
赵齐的脸上挂满泪痕,他的衣裳沾满风尘。他端起盛乾帝的香炉,推开见炎,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他走入了万岁殿。
大朝会或是有重要事宜的时候,帝王都会着褚黄龙袍,端坐龙椅,与群臣议事。
赵齐坐到了龙椅上,朝下望着。
底下一个人都没有。
他仿佛能看到群臣为他拜谒。
而他的心情再也不会如从前欢欣雀跃。
赵齐在龙椅上蜷缩。
他就蜷在龙椅上。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椅面,他忙把手指缩回衣袖。
他将自己蜷得更紧了。
因为冷……
龙椅好冷。
龙椅好冷……
哥哥……
——
皇上回宫,第二日,官员皆来勤政殿请见。
赵齐只接见了一些不得不见的大臣,也早早地打发了他们。
“见炎。”久不闻外面请见之声,他撇过头,看向旁边那因为被他叫住名字而明显一愣的人,“怎不闻柳大人请见?”
见炎回过身,面朝赵齐,微低垂着头,答道:“回陛下,柳大人近来身子不好,在府中修养。”
赵齐点了一下头,似乎没有旁生出什么情绪,却也不教见炎退下。
他别过头,望着窗的方向,好像在出神。
良久,赵齐突然淡淡地与见炎说话了。
“当初,是张德容总管提上来的你?”
见炎浑身一震。
他的眸子也这样震了,而他低着头,连他的泪痣都难见到。他说:“是。”
赵齐又问:“张总管对你不好?”
见炎垂眼说:“张总管对奴才极好。”
赵齐说:“你也杀了他。”
见炎交握的手攥紧。“是。”他还是要应。
赵齐又停歇许久,问:“他对你好,你为何还要背叛他,甚至不惜杀死他呢?”
见炎的眼眸深深低垂,从他不变的面部窥探不到他的内心,只是他攥在一起的手用力得些微颤抖。
他想起了那双苍老却和善的笑眼。
他爱称他为孩子。
这孩子,那孩子,都是张德容笑着唤出来的。
见炎是一个怯懦的孩子。又因从小貌相柔弱,常被那群坏透的内侍欺负。见炎反抗过,可是那样只会招来更严重的打骂与侮辱。见炎索性干受着、干忍着了。
后来,是张德容瞧见了。
张德容救了他,给他暖暖的姜茶,给他干燥的巾帕擦湿润的头发,给他新洗的衣服换身。
张德容把他调到了勤政殿来,还处处护着他。果然,别人不仅不再欺负他,还对他恭敬有加。
可是,别人的翅膀再严密,也不是总能护住自己的。
见炎的衣箱会被人翻乱,糟乱的衣服里,藏了许多□□。
见炎想,如果他变成了总管呢?
他变成了总管,是不是就能永远地不被欺负了,是不是能够真正地被人尊重了?
他想他会喜欢这样的感觉。
初六那晚,他给张德容送了一碗汤,只是为了让他昏睡过去,不出现在当晚的勤政殿。
张德容临睡前,还在念叨着,要去给盛乾帝掖好被子。
张德容再醒来,就换了一个天地。
那天张德容扑向了见炎。
见炎从来没有见到过张德容那样凶狠的面容。
“你害了陛下。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见炎着上总管服,是与他一样的装扮。见炎看见张德容那双笑眼里,是对自己止不住的恨意,浓烈得像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和善过。
见炎一下愣在原地。
可张德容最终近不得见炎的身。宫人都在他的身后拉着他。
张德容突然挣脱了宫人,冲向见炎,见炎被他撞倒在地,宫人急忙来扶。
屋中一派乱象。
张德容继续向前冲去。
“陛下,陛下。”他不住地呼唤着。
仿佛墙那里有他的陛下。
见炎来不及站起,心中一慌,忙挥散围拢在他身前的宫人:“拦下总管,快去拦下总管!”
张德容已经一把撞向了墙,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却还有比这更疼的。
“老奴害了你,是老奴害了你啊……陛下……”
见炎低埋的脸已经湿润,他安静无息地流泪,只要他不抬起头,便不会聊人察觉到。
赵齐没有再说话,他坐在位置上,铺开纸笔,开始写字。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来报道,闻太后请赵齐过去说话。
赵齐没有以往的慌张与紧迫,从容地写好了字,放下笔,才移驾闻太后宫殿。
——
赵齐面目平静,没有给闻太后行礼,只是站在闻太后面前,低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她。
闻太后本还悠悠地赏着自己的新护甲,这时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眉头对赵齐蹙起来了,语气里摆出的客气也很尖锐:“皇帝不坐?”
赵齐没有听命,他说:“太后有什么话要说?”
闻太后站了起来,目光四望,说:“你们都下去。”
宫人缓缓退出,闻太后把目光重新挪到赵齐身上,唇角似乎挑了挑,她又移开眼光,抚了抚发髻,说:“听说,皇帝在战场上临阵脱逃了?”
赵齐很坦然地点了一下头,目光自始至终不离她:“是。”
闻太后这时候是真切地挑了唇,她慢悠悠地说:“当初执意出兵的是陛下,执意亲征的也是陛下……陛下既如此渴望建功立业,又如何逃了呢?既胆怯逃生了,盛军得胜,何不随军队一同回来?”
赵齐说:“那非朕之胜利。”
闻太后又一顿,不由抬眸瞧他,讥讽的眸里有刹那的惊诧。
似在惊诧赵齐这样的人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皇帝正人君子,不要这份不属于自己的功劳……而平定北岐是何其大的功德,”她盯着赵齐说,“陛下不要,自有人领。许照洲明真相,又娶了太师的外孙女……陛下你说,待其回朝后,陛下是否还能把皇位坐得久?”
赵齐的视线与闻太后的视线交织着。过了很久,他都没有躲闪。若放在从前,赵齐早就败下阵来了。
闻太后的目光微一闪烁。
赵齐倏地笑了笑,说:“你以为,我真的很喜欢皇位吗。”
闻太后眉头拧起。
赵齐继续说:“是你比较喜欢吧。”
他说:“为什么不说你,只说我呢?”
“皇帝说这话是何意?”闻太后目光中又露出讥讽,“弑帝篡位,是你……”
她的嘴角又动了,可讥讽的笑容还未摆出,话也没有说全,赵齐伸出了手。
赵齐的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闻太后骤怔,紧接着大怒,她下意识地要拂开赵齐的手,可哪里抵得过赵齐的力气,赵齐反而加重了力气。
闻太后的护甲刺入赵齐的手背,她的虚伪无所遁形,她狠决盯着赵齐:“你放肆!”
赵齐双目充血,青筋横露,他的情绪变得尤为激动,仿佛先前所有的平静表象都是为这一刻的爆发。
“是你害了我!”赵齐狠掐着她的脖子,“杀死哥哥的人,是你,一定是你!”
盛乾帝对赵齐很好很好,好到赵齐忘记了他的帝王之尊,放下了拘束与警惕,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哥哥,也真把自己当成了他一直一直思念不已的弟弟。
盛乾帝亲自接赵齐回京,盛乾帝在赵齐接受宗室盘问时让他不要害怕,盛乾帝封赵齐为秦王,盛乾帝为赵齐写赐婚圣旨,盛乾帝带赵齐在宫里放风筝,盛乾帝策马偷溜出宫安慰赵齐……
赵齐的眼泪喷涌而出。
这么好的盛乾帝,这么好的盛乾帝……
“是你害了我的哥哥,”赵齐泣不成声,崩溃不已,“还我哥哥,还我哥哥……”
闻太后趁机摆脱他的桎梏,她捂着脖子,急向后推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的眼神像在看待一个疯子,又嘲讽地布满同情,她鬓发凌乱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山野村夫,也配称这样称呼乾帝?”
闻太后对着的这个人,他不是赵齐。
他是石湖乡的人,父亲在他两岁那年出门到集市上卖药草时同人发生了口角之争,后来被人打死了。
只剩母亲拉扯着他长大,而母亲身子不好,他享受到的照顾注定不会太久。他六岁便开始帮人干活了。这样生计还能维持得过去。
可到了他十岁那年,母亲的身子变得更差,经常头晕眼花,得靠药吊着。
他让母亲安生躺在床上养病,他自己想办法去赚钱。
有一天,他上山砍柴时,遇见了一个昏迷的小孩子。
那小孩子长得真可爱啊,虽然一张脸已经哭得像花猫了。他的衣服被划破了,但那料子看起来似乎不错。他什么也不懂。
他擦了擦手,把手上的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净,将他背了起来。
路途太远太远了。
小家伙还挺沉,他走一半便有点累了,好在小家伙不多时便醒了。他把人放下来。
小家伙似乎有点害怕,一落地就要跑。他一把拉住,告诉小家伙,他不是坏人。小家伙没动静了,也不知道是信了没信。
他听见小家伙的肚子叫了。
他把自己一天的口粮拿出来,那就是块连馅都没有的饼,其实他却稀罕得很。
但他也大方得很:“喏,吃吧。”
小家伙接过来,拿在手里没有吃。只拿黑不溜秋的眼睛望着他。
“你怎么不吃啊?”他见状说,“这饼可香了,放了不少油,上面还洒了芝麻糊呢。”
说着,他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然后咕咕咕咕响亮地叫起来。
“……”
小家伙替他难为情。
他却无所谓。他一天没吃饭了,肚子叫很正常,他低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视野里,那可香的饼又被递回来。
小家伙见他饿,想把饼还回来。
他不见犹豫地接回来,小家伙的肚子也在咕咕叫个没停,他早把饼撕成两半,一半递给他:“吃吧吃吧。”
他啊呜一口,把一半咬掉一半,仿佛那饼喷香。
小家伙终于也吃了起来,小口小口的。
斯文秀气,他吃完了就看小家伙吃。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咬饼的动作慢了一下,说:“赵齐。”
“赵齐……”他回念了几遍,又不无好奇地连崩好几个问题,“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你方才怎么晕倒了?”
小赵齐说话时便不吃东西,他咽下去,却又有一会儿不回答,像在犹豫迟疑。
但面前这人果真像个好人,小赵齐便下定决心,告诉他:“我是皇子,我与哥哥偷偷出宫门玩,走丢了……”
“什么子?”他瞪大了眼睛,想努力听清的样子。
小赵齐说:“皇子。”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什么子?”
小赵齐:“皇子。”
“什么子?”
“皇子。”
“什么子?”
“……”
小赵齐知道了,这人不是没听清,是听不懂。于是小赵齐说:“皇子,就是皇帝的儿子。我的哥哥,也是皇帝的儿子。”
小赵齐心想,这下,他总该懂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
小赵齐蹙起眉。
他还想来摸小赵齐的额头:“你该不会是摔伤了脑袋吧?皇帝的儿子,怎么可能跑到我们这犄角旮旯里来?”
小赵齐就这个问题同他说了小半个时辰,可他只会哈哈哈哈。
小赵齐倦了,继续吃起凉得透透的饼。
他见小赵齐有点不高兴了,而自己又不肯让步,便折中道:“算了算了,你总是提起你的哥哥,那你便同我说说他吧?这我总反驳不了你了吧。”
小赵齐吃下了饼,便慢慢与他说起来。
小赵齐记性好,一五一十都能说清楚,细节也没有一个遗漏。
他要带小赵齐回家,然后帮小赵齐找到家人,虽然他还是不信小赵齐的家人是皇帝皇子的鬼话。
他说:“钱很难赚的,你可能没那么快回家。”
小赵齐说:“没关系,总会赚到的。”
他又说:“那你就先住到我家里。白天我出去帮人家干活,你跟着我。”
小赵齐:“嗯。我跟着你干活。”
他说:“算了,你这么小干什么活。你跟着我就行了,你的活我帮你做,钱我也给你。”
小赵齐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我回了家,我也会同哥哥提起你的。他会来感谢你。”
他没当回事儿,但也不敢惹小孩:“那真是太好啦。”
其实这两个都是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十岁,就这么叽里咕噜你一句我一句,便把以后的日子划定明晰简洁了。
但事常不如人愿。
他的母亲头一个不同意,与他大吵了一架。小赵齐往他背后缩了缩。
他让小赵齐先睡到他床上去,什么都不要听,明早同他一道出门便是了。
然后他继续去劝说母亲。
他知道母亲最担心的不过就是开销,是钱。
“他同家人走散了,多可怜啊,一个小孩在外面多危险。母亲放心,他不会待很久的,而且他也会干活啊……他能自己养活自己,我们只是借个地方给他住而已。”
他见母亲还不肯退让,咬了咬牙说:“我能赚钱了,就算他有用钱的地方,我出去另赚!我保证,不会影响到母亲您的。”
母亲终于让步了,同意小赵齐留下来,只问了他是从哪里捡的小孩儿。
他激动地照实答了,也跑去睡觉了。家里就两张床。他同小赵齐挤一个被窝。
小赵齐惶惶地看着他,他给小赵齐盖好被子,美滋滋地说:“睡吧睡吧,明天就带你出去。”
可到了明天,床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了。
他家那么小,走两步便明了,小赵齐不见了。
而母亲床前的鞋底满是泥污,她枕上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她的病情一夜恶化,她却满目通红地盯着他,大骂道:“我们家里哪里还有精力再养一个闲人,他那么小,又弱不禁风的样子,能做什么活?赚多少钱?你精力多、你精力多……你终究也是个小孩子,你还能养多少人!”
说来也奇怪,一个病得头晕眼花、腿脚钝疼的人,为了一件事情,竟能计较至此——让她的身体在一瞬比过良医,全数治愈,让她砸晕了小赵齐,走过那么远的路,爬上了山,把人丢回了原处,然后又原路返回。
母亲大喊:“你再敢把那个小杂种找回来,我就不是你母亲!”
母亲忽然喘不上气来,两眼一抹黑,昏了过去。他连忙跑去找大夫。
母亲差一点就去了。
好不容易救回了母亲,他已经不剩一点余力了。
他颤抖着睡着了。
他将自己麻痹了好几天,悉心照顾母亲,可终有一天,他还是熬不过自己心里这关,趁母亲午睡时又跑上了那座山。
他气喘吁吁,找不见小赵齐。
是啊,都好几天了,小赵齐肯定下山了吧。
或者被其他人收留了?
又或许已经找到回家的路……
他的想法未全,便在一个山洞外看见一堆白骨烂衣。
他认识里头的一块玉佩。
小赵齐说,这玉佩是他那天同哥哥上街,哥哥同他买的。
玉佩还在。
小赵齐不在了。
小赵齐被狼撕吞下肚了。
……
他将小赵齐珍惜无比的玉佩捡起来,放到怀中。
他慢慢地长大,慢慢地为生计付出更多。
他早已不能拥有十岁时候的心灵,也不会那样干净地救助一个走失的孩子。
但他一直保留着玉佩,他一直记得赵齐。
有一年,魏折枝好奇地问这玉佩是哪来的。
他看着六岁的魏折枝,说:“这个啊……是一个小男孩的。当年,他与你一个年岁。”
后来,他的母亲病逝。他在乡里留了几年,听乡人劝,决议出门闯荡一番。譬如魏折枝的父亲,如今在太师府做管家,当真是发达了。
他去了洛阳。在洛阳帮人打了几年工,钱也有了不少。机缘巧合下,他在显和三十八年时被选进太师府暂时作帮工。
就是那时,他看见了为一个玉佩突然失态的盛乾帝。
好像有一道遥远的声音响在他耳边,迫得他张开嘴:“哥哥……”
于是他拥有了一个很好的哥哥。
可不是所有人都像盛乾帝那样好。
他欲为赵齐,必须通过官员的层层检查。
否则,他罪过便大了。
他想,要不主动交代算了。这是赵齐的家人,也算了却他的心愿了。
而闻太后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赵齐的母亲,他便对闻太后说出了实情。
哪知闻太后一点动容都没有:“我焉知,不是你害了我的齐儿?”
他吓得又说了一大通。
闻太后亲身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还对他笑了:“来,做我的齐儿。”
——
闻太后不知赵齐还要发什么疯,连忙往外跑,赵齐却又一把将她扯住。闻太后要呼救,赵齐一把将她的口鼻捂住。
他就这样捂着,不松手。
他当真是疯了啊,从动作到神态,都像一个疯子。
“他就是我的哥哥,”赵齐说,“是他亲口准允的。”
“就算……”他说,“就算我是草芥,我也能这样唤他。这一声称呼,是御赐的。”
赵齐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仿佛看不见闻太后痛苦瞪大的双眼:“而你……你又是个什么呢?你这么虚伪,你最图名权,竟还日日守在佛祖旁。你心无惧,你心无惧么?”xǐυmь.℃òm
“可惜啊。”
“哥哥却没能看穿你。”
“他至死也没能看穿你!”
“你骗他、害他、杀他,他却还将你如亲母般侍奉!”
“你不配!”
“你有罪!”
“你该死!”
“你该死!”
闻太后的眸子用力地瞪大,十足可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涌现出了许多,似乎有意义要表达,但最终,她的眼中又空空。
终于,她眼中失焦。
她在赵齐的手下窒息而亡。
她头上那朵牡丹花钗落到了地上,像牡丹花凋落了。
赵齐松开手。
他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他不安地摸着自己的脖颈,他惊恐万分,无措万分,却不是为地上那一具尸。
“我也有罪,我也有罪……”
他说。
“我该死。”
他蓦然蹿身,踢了灯烛,扯下帷幔。
他扑向火势最盛烈处。
他也有罪。
他也该死。
“哥哥,哥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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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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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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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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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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