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厄风雪>第 189 章 第 189 章
  盛军班师回朝,北方的气候冷冽了起来,愈往南走,那天气也回不了暖。

  时令已是深冬。

  柳萌初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重新缩进许照洲怀里,说:“我们到京师那天,好像正好是岁日。”

  柳萌初声音有点哑。她有些发低烧。

  许照洲把她的手握回来,将自己的披风往她身上裹了裹。

  这人思量周到,去北境的时候知道把他冬天的衣裳都备齐带上,倒把她自己弄忘了。

  许照洲贴了贴她的前额,问:“还晕不晕了?”

  柳萌初摇头。

  她仰起头,许照洲无病无灾,声音却也是哑的,看人的眼光是沉的。

  她尽量用欢快的口吻说:“我马上就好了。”

  “嗯。”许照洲将她在怀里抱好,抱得不自知得紧,像又要失去什么。

  柳萌初被他捂在怀里死死得,她也不嫌闷,用脑袋拱了拱他:“别担心。”

  大盛大获全胜。

  但这之间,死去了太多人。

  那些人一个一个地离开。

  柳萌初在这时生了病,尽管许照洲不说,但柳萌初知道,这会让他有不好的联想的。

  许照洲将她抱更紧,又应了一声。

  这时,万青走进来,说道:“主子,方才收到消息,陛下昨夜回宫了。”

  ——

  赵齐从燕北逃出后,去找了余洪业,藏在了那里。

  后听说北岐被平定的消息后,他忽然镇定了下来,让余洪业给他备了车马与护卫,摆驾回京师。

  他到皇宫时夜已至深,宫门皆闭。宫门守卫见到了他都很惊讶。

  赵齐无暇去考虑护卫看待他的眼神,无暇去忧惧旁人是否已经知晓他的经历。

  宫门甫一开,赵齐便奔跑起来,引得身后的人一惊,俱发出了呼声。

  赵齐很快就听不见了。

  他急促的呼吸声都快要把他的脚步掩盖,终于掩盖,他满耳都是自己急促的呼吸。

  他一路狂奔到勤政殿。

  他停下来,撑着膝喘息着,他抬头望着夜色下的勤政殿。

  京师下过了雪。

  雪被宫人清理过了,但还是与去岁年间那一场鹅毛大雪相像。

  想象。

  赵齐仿佛看到了站在勤政殿门边的盛乾帝,对自己唤声:“齐儿。”

  夜色下,辉煌的宫殿再也显不出华贵的冷色,宫殿暖致的温柔。

  赵齐眼睛微微发亮,他轻吸了一口气,不敢把那口气吐出来。

  盛乾帝往后退了一步,是在允许自己的靠近,他说道:“齐儿,快进来。”

  赵齐猛地点头,匆匆地踏入宫殿,至门槛时脚步却慢了下来,他的头转向门边。

  风吹了过来。

  赵齐的目光茫然起来,他快速地向四周转头,向在寻找什么。

  他焦急而渴望地寻找。

  他急忙踏入殿中。

  殿中是整齐的,所有的物品都照他走时摆放,不染灰尘。

  殿中是空旷的,只有他这个人。

  “哥哥……”

  “哥哥?”

  赵齐呼了好几遍,又寻找几遍。

  他抱着头蹲了下来:“哥哥,哥哥……哥哥为什么不见了……”

  盛乾帝不是让自己进殿吗。

  可他为何不在殿中。

  他分明也是进来了的啊……

  盛乾帝进来了,他对自己伸出了手,是想问,自己能不能再送他一点甘松香。自己却,自己却……

  赵齐死死捂住了脑袋,喉中发出痛苦的声音。

  眼泪大片大片地流下来,赵齐大口大口地喘着息。他倏然站起身,头脑中一阵强烈的眩晕,令他又摔倒在地,那眩晕还未作结。

  赵齐手脚并用,在金砖上爬行,待眩晕结束,他才爬起了身,奔向了盛乾帝常用的桌案。

  他迫切地从屉中翻出甘松香,放进桌上的香炉里。

  等待香炉燃起的过程里,他急切得要窒息,终于,香炉开始散发出甘松的气味,他凑上去,大口呼吸。

  他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了。

  安定下来了,可他还是好想盛乾帝。

  赵齐伏到桌案上,眼泪已经流尽,可他仍在哭着。他的嗓中特意发出了哭泣声,他多想会有一个时刻,盛乾帝宽厚的手掌会轻拍着他的脊背,然后落到他的发顶,轻轻地安抚,轻轻地安抚。

  盛乾帝会告诉自己,不要怕犯错。

  还会告诉自己,他会与自己一起改正错误。

  赵齐嗓中的哭声更大更重,它缓缓的、慢慢的。像一个坏了许多年的木门。

  现如今,赵齐又犯下了错误。

  盛乾帝却无法再同他一起面对。

  因为赵齐犯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挽回的错。

  他怎么能杀死盛乾帝。

  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杀死哥哥?

  哪里还能再找到哥哥……

  赵齐气息难转,狠抽了两口气,他的肩膀快速地颤动。

  突然,有人走入殿中。

  “陛、陛下……”

  是见炎听闻赵齐回宫的讯息后过来了,他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的情景,声音有点发颤。

  赵齐没有动。

  见炎提了提勇气,往里走着:“您回来了……”

  话未说完,砚台便直冲他而来,狠狠砸在他身上。

  “滚,滚!”

  “滚出去!”

  赵齐暴怒,把手边能扔地都砸向他。

  就只剩一个香炉了。

  他用双手捧起。

  赵齐的脸上挂满泪痕,他的衣裳沾满风尘。他端起盛乾帝的香炉,推开见炎,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他走入了万岁殿。

  大朝会或是有重要事宜的时候,帝王都会着褚黄龙袍,端坐龙椅,与群臣议事。

  赵齐坐到了龙椅上,朝下望着。

  底下一个人都没有。

  他仿佛能看到群臣为他拜谒。

  而他的心情再也不会如从前欢欣雀跃。

  赵齐在龙椅上蜷缩。

  他就蜷在龙椅上。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椅面,他忙把手指缩回衣袖。

  他将自己蜷得更紧了。

  因为冷……

  龙椅好冷。

  龙椅好冷……

  哥哥……

  ——

  皇上回宫,第二日,官员皆来勤政殿请见。

  赵齐只接见了一些不得不见的大臣,也早早地打发了他们。

  “见炎。”久不闻外面请见之声,他撇过头,看向旁边那因为被他叫住名字而明显一愣的人,“怎不闻柳大人请见?”

  见炎回过身,面朝赵齐,微低垂着头,答道:“回陛下,柳大人近来身子不好,在府中修养。”

  赵齐点了一下头,似乎没有旁生出什么情绪,却也不教见炎退下。

  他别过头,望着窗的方向,好像在出神。

  良久,赵齐突然淡淡地与见炎说话了。

  “当初,是张德容总管提上来的你?”

  见炎浑身一震。

  他的眸子也这样震了,而他低着头,连他的泪痣都难见到。他说:“是。”

  赵齐又问:“张总管对你不好?”

  见炎垂眼说:“张总管对奴才极好。”

  赵齐说:“你也杀了他。”

  见炎交握的手攥紧。“是。”他还是要应。

  赵齐又停歇许久,问:“他对你好,你为何还要背叛他,甚至不惜杀死他呢?”

  见炎的眼眸深深低垂,从他不变的面部窥探不到他的内心,只是他攥在一起的手用力得些微颤抖。

  他想起了那双苍老却和善的笑眼。

  他爱称他为孩子。

  这孩子,那孩子,都是张德容笑着唤出来的。

  见炎是一个怯懦的孩子。又因从小貌相柔弱,常被那群坏透的内侍欺负。见炎反抗过,可是那样只会招来更严重的打骂与侮辱。见炎索性干受着、干忍着了。

  后来,是张德容瞧见了。

  张德容救了他,给他暖暖的姜茶,给他干燥的巾帕擦湿润的头发,给他新洗的衣服换身。

  张德容把他调到了勤政殿来,还处处护着他。果然,别人不仅不再欺负他,还对他恭敬有加。

  可是,别人的翅膀再严密,也不是总能护住自己的。

  见炎的衣箱会被人翻乱,糟乱的衣服里,藏了许多□□。

  见炎想,如果他变成了总管呢?

  他变成了总管,是不是就能永远地不被欺负了,是不是能够真正地被人尊重了?

  他想他会喜欢这样的感觉。

  初六那晚,他给张德容送了一碗汤,只是为了让他昏睡过去,不出现在当晚的勤政殿。

  张德容临睡前,还在念叨着,要去给盛乾帝掖好被子。

  张德容再醒来,就换了一个天地。

  那天张德容扑向了见炎。

  见炎从来没有见到过张德容那样凶狠的面容。

  “你害了陛下。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见炎着上总管服,是与他一样的装扮。见炎看见张德容那双笑眼里,是对自己止不住的恨意,浓烈得像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和善过。

  见炎一下愣在原地。

  可张德容最终近不得见炎的身。宫人都在他的身后拉着他。

  张德容突然挣脱了宫人,冲向见炎,见炎被他撞倒在地,宫人急忙来扶。

  屋中一派乱象。

  张德容继续向前冲去。

  “陛下,陛下。”他不住地呼唤着。

  仿佛墙那里有他的陛下。

  见炎来不及站起,心中一慌,忙挥散围拢在他身前的宫人:“拦下总管,快去拦下总管!”

  张德容已经一把撞向了墙,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却还有比这更疼的。

  “老奴害了你,是老奴害了你啊……陛下……”

  见炎低埋的脸已经湿润,他安静无息地流泪,只要他不抬起头,便不会聊人察觉到。

  赵齐没有再说话,他坐在位置上,铺开纸笔,开始写字。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来报道,闻太后请赵齐过去说话。

  赵齐没有以往的慌张与紧迫,从容地写好了字,放下笔,才移驾闻太后宫殿。

  ——

  赵齐面目平静,没有给闻太后行礼,只是站在闻太后面前,低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她。

  闻太后本还悠悠地赏着自己的新护甲,这时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眉头对赵齐蹙起来了,语气里摆出的客气也很尖锐:“皇帝不坐?”

  赵齐没有听命,他说:“太后有什么话要说?”

  闻太后站了起来,目光四望,说:“你们都下去。”

  宫人缓缓退出,闻太后把目光重新挪到赵齐身上,唇角似乎挑了挑,她又移开眼光,抚了抚发髻,说:“听说,皇帝在战场上临阵脱逃了?”

  赵齐很坦然地点了一下头,目光自始至终不离她:“是。”

  闻太后这时候是真切地挑了唇,她慢悠悠地说:“当初执意出兵的是陛下,执意亲征的也是陛下……陛下既如此渴望建功立业,又如何逃了呢?既胆怯逃生了,盛军得胜,何不随军队一同回来?”

  赵齐说:“那非朕之胜利。”

  闻太后又一顿,不由抬眸瞧他,讥讽的眸里有刹那的惊诧。

  似在惊诧赵齐这样的人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皇帝正人君子,不要这份不属于自己的功劳……而平定北岐是何其大的功德,”她盯着赵齐说,“陛下不要,自有人领。许照洲明真相,又娶了太师的外孙女……陛下你说,待其回朝后,陛下是否还能把皇位坐得久?”

  赵齐的视线与闻太后的视线交织着。过了很久,他都没有躲闪。若放在从前,赵齐早就败下阵来了。

  闻太后的目光微一闪烁。

  赵齐倏地笑了笑,说:“你以为,我真的很喜欢皇位吗。”

  闻太后眉头拧起。

  赵齐继续说:“是你比较喜欢吧。”

  他说:“为什么不说你,只说我呢?”

  “皇帝说这话是何意?”闻太后目光中又露出讥讽,“弑帝篡位,是你……”

  她的嘴角又动了,可讥讽的笑容还未摆出,话也没有说全,赵齐伸出了手。

  赵齐的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闻太后骤怔,紧接着大怒,她下意识地要拂开赵齐的手,可哪里抵得过赵齐的力气,赵齐反而加重了力气。

  闻太后的护甲刺入赵齐的手背,她的虚伪无所遁形,她狠决盯着赵齐:“你放肆!”

  赵齐双目充血,青筋横露,他的情绪变得尤为激动,仿佛先前所有的平静表象都是为这一刻的爆发。

  “是你害了我!”赵齐狠掐着她的脖子,“杀死哥哥的人,是你,一定是你!”

  盛乾帝对赵齐很好很好,好到赵齐忘记了他的帝王之尊,放下了拘束与警惕,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哥哥,也真把自己当成了他一直一直思念不已的弟弟。

  盛乾帝亲自接赵齐回京,盛乾帝在赵齐接受宗室盘问时让他不要害怕,盛乾帝封赵齐为秦王,盛乾帝为赵齐写赐婚圣旨,盛乾帝带赵齐在宫里放风筝,盛乾帝策马偷溜出宫安慰赵齐……

  赵齐的眼泪喷涌而出。

  这么好的盛乾帝,这么好的盛乾帝……

  “是你害了我的哥哥,”赵齐泣不成声,崩溃不已,“还我哥哥,还我哥哥……”

  闻太后趁机摆脱他的桎梏,她捂着脖子,急向后推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她的眼神像在看待一个疯子,又嘲讽地布满同情,她鬓发凌乱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山野村夫,也配称这样称呼乾帝?”

  闻太后对着的这个人,他不是赵齐。

  他是石湖乡的人,父亲在他两岁那年出门到集市上卖药草时同人发生了口角之争,后来被人打死了。

  只剩母亲拉扯着他长大,而母亲身子不好,他享受到的照顾注定不会太久。他六岁便开始帮人干活了。这样生计还能维持得过去。

  可到了他十岁那年,母亲的身子变得更差,经常头晕眼花,得靠药吊着。

  他让母亲安生躺在床上养病,他自己想办法去赚钱。

  有一天,他上山砍柴时,遇见了一个昏迷的小孩子。

  那小孩子长得真可爱啊,虽然一张脸已经哭得像花猫了。他的衣服被划破了,但那料子看起来似乎不错。他什么也不懂。

  他擦了擦手,把手上的灰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干净,将他背了起来。

  路途太远太远了。

  小家伙还挺沉,他走一半便有点累了,好在小家伙不多时便醒了。他把人放下来。

  小家伙似乎有点害怕,一落地就要跑。他一把拉住,告诉小家伙,他不是坏人。小家伙没动静了,也不知道是信了没信。

  他听见小家伙的肚子叫了。

  他把自己一天的口粮拿出来,那就是块连馅都没有的饼,其实他却稀罕得很。

  但他也大方得很:“喏,吃吧。”

  小家伙接过来,拿在手里没有吃。只拿黑不溜秋的眼睛望着他。

  “你怎么不吃啊?”他见状说,“这饼可香了,放了不少油,上面还洒了芝麻糊呢。”

  说着,他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然后咕咕咕咕响亮地叫起来。

  “……”

  小家伙替他难为情。

  他却无所谓。他一天没吃饭了,肚子叫很正常,他低头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视野里,那可香的饼又被递回来。

  小家伙见他饿,想把饼还回来。

  他不见犹豫地接回来,小家伙的肚子也在咕咕叫个没停,他早把饼撕成两半,一半递给他:“吃吧吃吧。”

  他啊呜一口,把一半咬掉一半,仿佛那饼喷香。

  小家伙终于也吃了起来,小口小口的。

  斯文秀气,他吃完了就看小家伙吃。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咬饼的动作慢了一下,说:“赵齐。”

  “赵齐……”他回念了几遍,又不无好奇地连崩好几个问题,“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你方才怎么晕倒了?”

  小赵齐说话时便不吃东西,他咽下去,却又有一会儿不回答,像在犹豫迟疑。

  但面前这人果真像个好人,小赵齐便下定决心,告诉他:“我是皇子,我与哥哥偷偷出宫门玩,走丢了……”

  “什么子?”他瞪大了眼睛,想努力听清的样子。

  小赵齐说:“皇子。”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什么子?”

  小赵齐:“皇子。”

  “什么子?”

  “皇子。”

  “什么子?”

  “……”

  小赵齐知道了,这人不是没听清,是听不懂。于是小赵齐说:“皇子,就是皇帝的儿子。我的哥哥,也是皇帝的儿子。”

  小赵齐心想,这下,他总该懂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

  小赵齐蹙起眉。

  他还想来摸小赵齐的额头:“你该不会是摔伤了脑袋吧?皇帝的儿子,怎么可能跑到我们这犄角旮旯里来?”

  小赵齐就这个问题同他说了小半个时辰,可他只会哈哈哈哈。

  小赵齐倦了,继续吃起凉得透透的饼。

  他见小赵齐有点不高兴了,而自己又不肯让步,便折中道:“算了算了,你总是提起你的哥哥,那你便同我说说他吧?这我总反驳不了你了吧。”

  小赵齐吃下了饼,便慢慢与他说起来。

  小赵齐记性好,一五一十都能说清楚,细节也没有一个遗漏。

  他要带小赵齐回家,然后帮小赵齐找到家人,虽然他还是不信小赵齐的家人是皇帝皇子的鬼话。

  他说:“钱很难赚的,你可能没那么快回家。”

  小赵齐说:“没关系,总会赚到的。”

  他又说:“那你就先住到我家里。白天我出去帮人家干活,你跟着我。”

  小赵齐:“嗯。我跟着你干活。”

  他说:“算了,你这么小干什么活。你跟着我就行了,你的活我帮你做,钱我也给你。”

  小赵齐沉默了一会儿,说:“等我回了家,我也会同哥哥提起你的。他会来感谢你。”

  他没当回事儿,但也不敢惹小孩:“那真是太好啦。”

  其实这两个都是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十岁,就这么叽里咕噜你一句我一句,便把以后的日子划定明晰简洁了。

  但事常不如人愿。

  他的母亲头一个不同意,与他大吵了一架。小赵齐往他背后缩了缩。

  他让小赵齐先睡到他床上去,什么都不要听,明早同他一道出门便是了。

  然后他继续去劝说母亲。

  他知道母亲最担心的不过就是开销,是钱。

  “他同家人走散了,多可怜啊,一个小孩在外面多危险。母亲放心,他不会待很久的,而且他也会干活啊……他能自己养活自己,我们只是借个地方给他住而已。”

  他见母亲还不肯退让,咬了咬牙说:“我能赚钱了,就算他有用钱的地方,我出去另赚!我保证,不会影响到母亲您的。”

  母亲终于让步了,同意小赵齐留下来,只问了他是从哪里捡的小孩儿。

  他激动地照实答了,也跑去睡觉了。家里就两张床。他同小赵齐挤一个被窝。

  小赵齐惶惶地看着他,他给小赵齐盖好被子,美滋滋地说:“睡吧睡吧,明天就带你出去。”

  可到了明天,床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了。

  他家那么小,走两步便明了,小赵齐不见了。

  而母亲床前的鞋底满是泥污,她枕上的头发也乱糟糟的,她的病情一夜恶化,她却满目通红地盯着他,大骂道:“我们家里哪里还有精力再养一个闲人,他那么小,又弱不禁风的样子,能做什么活?赚多少钱?你精力多、你精力多……你终究也是个小孩子,你还能养多少人!”

  说来也奇怪,一个病得头晕眼花、腿脚钝疼的人,为了一件事情,竟能计较至此——让她的身体在一瞬比过良医,全数治愈,让她砸晕了小赵齐,走过那么远的路,爬上了山,把人丢回了原处,然后又原路返回。

  母亲大喊:“你再敢把那个小杂种找回来,我就不是你母亲!”

  母亲忽然喘不上气来,两眼一抹黑,昏了过去。他连忙跑去找大夫。

  母亲差一点就去了。

  好不容易救回了母亲,他已经不剩一点余力了。

  他颤抖着睡着了。

  他将自己麻痹了好几天,悉心照顾母亲,可终有一天,他还是熬不过自己心里这关,趁母亲午睡时又跑上了那座山。

  他气喘吁吁,找不见小赵齐。

  是啊,都好几天了,小赵齐肯定下山了吧。

  或者被其他人收留了?

  又或许已经找到回家的路……

  他的想法未全,便在一个山洞外看见一堆白骨烂衣。

  他认识里头的一块玉佩。

  小赵齐说,这玉佩是他那天同哥哥上街,哥哥同他买的。

  玉佩还在。

  小赵齐不在了。

  小赵齐被狼撕吞下肚了。

  ……

  他将小赵齐珍惜无比的玉佩捡起来,放到怀中。

  他慢慢地长大,慢慢地为生计付出更多。

  他早已不能拥有十岁时候的心灵,也不会那样干净地救助一个走失的孩子。

  但他一直保留着玉佩,他一直记得赵齐。

  有一年,魏折枝好奇地问这玉佩是哪来的。

  他看着六岁的魏折枝,说:“这个啊……是一个小男孩的。当年,他与你一个年岁。”

  后来,他的母亲病逝。他在乡里留了几年,听乡人劝,决议出门闯荡一番。譬如魏折枝的父亲,如今在太师府做管家,当真是发达了。

  他去了洛阳。在洛阳帮人打了几年工,钱也有了不少。机缘巧合下,他在显和三十八年时被选进太师府暂时作帮工。

  就是那时,他看见了为一个玉佩突然失态的盛乾帝。

  好像有一道遥远的声音响在他耳边,迫得他张开嘴:“哥哥……”

  于是他拥有了一个很好的哥哥。

  可不是所有人都像盛乾帝那样好。

  他欲为赵齐,必须通过官员的层层检查。

  否则,他罪过便大了。

  他想,要不主动交代算了。这是赵齐的家人,也算了却他的心愿了。

  而闻太后站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赵齐的母亲,他便对闻太后说出了实情。

  哪知闻太后一点动容都没有:“我焉知,不是你害了我的齐儿?”

  他吓得又说了一大通。

  闻太后亲身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还对他笑了:“来,做我的齐儿。”

  ——

  闻太后不知赵齐还要发什么疯,连忙往外跑,赵齐却又一把将她扯住。闻太后要呼救,赵齐一把将她的口鼻捂住。

  他就这样捂着,不松手。

  他当真是疯了啊,从动作到神态,都像一个疯子。

  “他就是我的哥哥,”赵齐说,“是他亲口准允的。”

  “就算……”他说,“就算我是草芥,我也能这样唤他。这一声称呼,是御赐的。”

  赵齐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仿佛看不见闻太后痛苦瞪大的双眼:“而你……你又是个什么呢?你这么虚伪,你最图名权,竟还日日守在佛祖旁。你心无惧,你心无惧么?”xǐυmь.℃òm

  “可惜啊。”

  “哥哥却没能看穿你。”

  “他至死也没能看穿你!”

  “你骗他、害他、杀他,他却还将你如亲母般侍奉!”

  “你不配!”

  “你有罪!”

  “你该死!”

  “你该死!”

  闻太后的眸子用力地瞪大,十足可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涌现出了许多,似乎有意义要表达,但最终,她的眼中又空空。

  终于,她眼中失焦。

  她在赵齐的手下窒息而亡。

  她头上那朵牡丹花钗落到了地上,像牡丹花凋落了。

  赵齐松开手。

  他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他不安地摸着自己的脖颈,他惊恐万分,无措万分,却不是为地上那一具尸。

  “我也有罪,我也有罪……”

  他说。

  “我该死。”

  他蓦然蹿身,踢了灯烛,扯下帷幔。

  他扑向火势最盛烈处。

  他也有罪。

  他也该死。

  “哥哥,哥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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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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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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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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