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铁墙、密不透风的大牢中却对外界的一夜变化一无所知。
而走踏进来的人身上那暗色长袍沾了片片雪花,在这幽暗潮湿的环境里头无声无息地消融。
化在暗纹上。
外面下雪了。
柳萌初坐在床边,分外安静地看着来人走进,在门外停住。
他只身进来,手里还提了个食盒。过了良久,等到身上寻不见雪沫子了,他才边弯下腰来,暂且先将食盒放到地上,边叹息似的道:“还是沉不住气了。”
柳仪修站直了身,把手负到背后去,哀叹而怜悯的语息,透露最残忍的形态。
“秦王大婚算什么。再过几日,便是岁日前的集会了,届时才当真是满朝文武百官俱在。”他道,“自然,你也不必只盯着重大的日子,虽说秉公府如今被秦王把持着了,可京师衙署众多,你随便敲响哪一个,你口中的事件本身强大,何须担忧它翻不起波澜。”
“你认我回来,是让我搜寻机会;直接把簿子给了我,告诉我知明全情的是刘氏,是让我在她身上下功夫就够了;主动谈及朝事,是暗示我刘氏与秦王早有约定,鼓励我再把事情闹大一点,最后让我故意看到信差要送往洛阳信……”柳萌初两手撑在床沿,肩骨耸高,为脸侧打上阴影,“我能集齐的证据都到了,我还等什么?”
“等得再久……”柳萌初晃了晃离地的腿,意兴阑珊地说,“也抓不到你的把柄啊。”
柳仪修笑了两声,停下来道:“可我也与你说了罗升,柳向卉出生前一年到刘氏院里去的罗升……我想你也记得,柳向卉小时候非常喜欢他,就因为罗升对她好,比我,甚至比刘氏待她还要好。”
“还有那条狗,也是他买来的。”柳仪修补充道。
“哦。”柳萌初恹恹的,又有些不大耐烦,“你们那一辈的事,与我有何干系。”
“你若真觉得与你毫无干系,”柳仪修摇头道,“你便不会在那个关头上割了柳向卉的手指,把她的血往三会草上滴。”
“既然心里起了猜疑,为何不把它查清?”柳仪修又向前跨了一步,离栏杆更近一点,淡笑着说,“还是你觉得你还能有日后?”
“三会草救不了我,却有给你带去麻烦的可能。至于日后……”柳萌初顺口道,“就算有,我也不会把精力放在那等陈麻烂谷的事情上。”
眼里挟上笑,她抬头道:“不就是罗升送了只帽子给你戴?你想开点,别翻来覆去又想好几年。”
柳仪修倒也笑了,他撩开袍子,席地而坐。
打开食盒,他把里头装着的饭菜一碟一碟地往外端,从栏杆伸往牢房里,动作不紧不慢。
柳萌初往床边坐了坐,脑袋靠到墙壁上,看着被送进来的菜色。
饭菜颜色好,香味混着残留的一丝热气,飘浮在四处冷硬的气息中。
这里就平淡了不少。
将一碗煮得软乎的白米饭端进去,收回手之际,柳仪修抬头朝里望了眼,复又低下头,端那一盘糖醋小排:“牢房里的床都是硬木板一张,你这床倒是好,铺着褥子,被也厚实。想必昨晚的饭食也不曾差。”
“谁在为你打点?”柳仪修在盘底搁到地面的咚咚声里闲散问道。
带来的食盒很大,目下也见了空,柳仪修将盖子合上,意料之中地没听见答话。
再抬头一看,柳萌初还是原先那个姿势,歪靠在墙上,无所事事地晃着腿,偶尔擦过地,磨出短暂的响。
柳仪修含笑道:“许照洲很喜欢你?”
柳萌初连声都懒得应,抬高脚面,继续晃腿。
“我虽不知你昨日是如何没被刘氏那药迷晕的,但那火想必就是你为了找那字据放的。”柳仪修低头摆弄起盘来,“府上下人匆忙来禀时,我与他正好待在一处。”
牢房里听不见动静了。
柳仪修似无所觉,继续道:“下人才说了你院里着了火,他就奔出去了,一路赶到柳府,谁的动作都没他快,活像那失了火的是他家。”
“火势不小,他一步不歇地就要往里面冲,还好教人拦下来了,说你不在里面。”
“刘氏给你屋门上落了把锁,被他看见了。明明都知道你不在里面了,但还是介意得很哪。”
“同僚五载,我从没见他那样克制地失态过。也是他这一路顺风顺水的,要风得风,求雨得雨。”
“但非要做比的话,就拿今年初北岐屡次挑衅本朝北境这事吧。余洪业畏首畏尾地放火把境内的防护林烧了,他听到消息了也气,但远不比昨日在火光前。”
像是看不见里面那个人猛然紊乱的状态,他拿出了筷子,说:“来吃饭。”
柳萌初陷在柔软被褥里的手掐得很紧,四指的指尖都没入了肉里。
她垂着眼睛,不可能走过去。
柳仪修便拿着筷子等着,期间又说起那寻常话来了:“那绣春里碰面那一回,他是不是也为着你去的?”
他无奈地笑着:“说什么只在显和年间里碰过一面,他因着秦王所以记住了你,你也说对他没印象,倒真把为父糊弄过去了。”
柳萌初眉眼里积聚起浓浓的厌恶。
“你真实的心思是怎样的?”柳仪修还松散着,“萌初,你想要这个人么?”
见柳萌初不言,他把筷子放在了盛着黑米枣糕的碟上,又道:“或者说,你想要什么。心里头,有什么执念。”
将碟再往里推进,柳仪修道:“这些日子里,想必你也多少看明白陛下对秦王有多偏心,秦王对大盛又有多重要。范正被构陷出京一事的证据皆压在你手上,你将它与太师府走水之事一齐捅出去,便是做好了你的事定不了秦王同太妃的罪的打算。指望那一冤案以及秦王那样做的最终目的去撼动他们。”
他站起身:“比鸡蛋碰石头好点,撼动得了,但也只能飞出点石头屑出去。”
“而你会死。”
掸掸尘,柳仪修宽泛地笑道:“为这个死去,太不值当。”
不知过了多久,牢中又恢复沉得发重的死寂。
她转动眼珠,看见最突出的白碟,黑米枣糕旁边,有一颗灰黑色的、拇指盖一样大小的药丸。
柳仪修离去前的话又萦绕到耳边。
“为这个死去,太不值当。”
“那便为了所爱死去。”
“像赵嘏那样,为了所爱死去。”
“心甘情愿,义无反顾。”
——
勤政殿里,盛乾帝拧着眉心,手撑额际,在萦绕的甘松香里闭着眼睛。
“陛下,”见炎走了进来,轻声道,“许侍郎在殿外求见。”
盛乾帝闭合的眼皮褶皱增紧了一瞬,但并未曾睁开。
甘松香味由淡转浓,他轻叹着睁开充斥着红血丝的眼:“让他进来罢。”
“是。”
见炎退下。
盛乾帝止不住想,许照洲来了,会问自己什么呢?
众目睽睽之下,将人证、物证一一拿了出来陈说的人被自己收押进大牢;被告发者却是三两拨千金地逆了局势,安然待在府中,或者如常应卯入朝,连审查期都没有。
朝势方才清明些许,盛乾帝显而易见的偏护之举无疑为主和一派增了势,将先前的努力都白了费……m.xiumb.com
言官跪了一地,奏章呈了满桌。
他不敢见一个人。
如今……他又该如何作答呢?
许照洲走进了殿里,绛紫色的官袍映着润白俊逸的面,眉目平静淡然,眼眸是息止的浓黑墨云停泊。
周身拢着平和的气息,他如常对盛乾帝行了礼,直了身后却是问:“陛下可还记得建兴元年时,陛下予臣的一张空白赐婚圣旨?”
盛乾帝一愣。
建兴元年,盛乾帝从口里初听到赵齐对孔德家的女儿颇为喜欢,欣喜地立时给人下了赐婚圣旨。
下完了,为弟弟了了终身大事的喜悦却久久不能平复。
他在殿里来来回回走了三圈,二十岁的许照洲刚好进殿禀事。
说了什么事,盛乾帝没留意听,持续的激动下,特别想动笔赐下第二道圣旨。
那一年,十三岁的平宁公主,被许照洲那皮囊与气度蛊惑得日日骑马跟在人家马车后面傻乐着追。
情感热烈得教整个京师城都知道。
盛乾帝握着笔的手蠢蠢欲动,按捺着。他含笑问着。
“照洲,给不给朕当女夫?”
遭了拒绝,那激动劲却还没消下去,手忍得都发抖了,盛乾帝决定不忍了,畅意地挥毫起来,末了印章一按。
给许照洲的赐婚圣旨便这么下来了。
但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另一个名字留了白。
时隔三年,谁都没料想到这张圣旨果当真会发挥作用之际,它被拿了出来。
空了三年的地方终于拥有墨迹。
许照洲亲手将它填补完整,连婚期都自己拟好了。
盛乾帝拿到手,眼眶倏然就红了,又想笑,心里却又觉得难过。
“你,你……”
再挨着那圣旨,盛乾帝的手同当年一样抖,他的眼眶愈加红,过满溢出的激动使他微微急促道:“照洲,秦王就是赵齐!”
“他身上有朕当年送他的玉佩,他脑中存着与朕幼时的记忆,他就是赵齐!”
显和三十六年,盛乾帝前往洛阳太师府拜祭已故太师,午间于府中用膳时,下首一桌突然传来一记重响。
周信那一喝酒就爱耍疯的,为太师勾起了伤心事,喝了几口酒后便开始忆从前,激荡处手一扬,生生把旁边那端菜的仆役打翻落了地。
“……”
周信忙要去扶,那仆役手脚却利落得很,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盛乾帝看到他落在地上的玉佩,眸子猛然一紧。
那仆役也发现自个儿玉佩掉了,又弯腰去捡。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看,还好没摔碎……
蓦然,他的手腕被用力地握住。
仆役一惊,抬头一看,却有些愣住了。
面前这人的神色实在太过于复杂,他悲伤,可他的嘴唇是渐渐扬上的;他喜悦,可他的眼中是慢慢蓄住眼泪的。
除此而外,他又似乎是痛苦的、激动的;惶恐的、惊喜的……
他望着自己的时候仿佛同时拥有了世间所有的情绪,那让他沧桑极了。
诸般情感,盛乾帝的嘴唇微微颤抖,喜悦也压制了其余一切:“齐儿,齐儿……”
仆役挣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他的双目慢慢变得茫然,呆呆地望着盛乾帝。
“哥……哥哥?”
他与盛乾帝有着同样的畏惧,导致那声音出了嗓子,落在外面,都碎了。
盛乾帝松开了那道赐婚圣旨,用手指揩掉了眼角的湿润。
他不再证明什么似的急促,而是用那不知为何突然苍老掉的声音说:“那是朕弄丢了二十二年的珍贵宝贝,好不容易寻回来了,朕怎么敢……怎么敢再弄丢……”
许照洲没有说话,只是握着那一道赐婚圣旨,跪到地上,对帝王长长一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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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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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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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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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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