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照洲走过去,把窗合拢了,但她的手脚还是冰寒,周身回不过暖。
烛身燃成了一小截,花如意再添上两盏灯,屋里更加亮。
许照洲的手还摁在闭紧的窗上,亮上的光距离自己还很遥远。
他喉间滞涩极了,想说什么,最后脱口成了:“柳仪修当时……俸禄那么少?”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呀。”花如意翘起来一条腿,模样看起来好像放松,“朝廷克扣成什么样了,才会把孩子磨成那样。”
柳仪修是在柳萌初九岁开年当上御史中丞的,那是御史台的长官。
不论先前如何,日后日子总归好点儿了吧?
你瞧,那原先的柳府都开始翻新重葺了……
但柳萌初仍旧每天待在绣春间里,安安静静地刺绣。
衣裳换来换去就那么几件,还都是缝补来缝补去的,人也依旧瘦瘦小小,不谈长肉,不瘦下去就是好事。
柳仪修渐渐坐稳了位,大公至正、执法如山,很快搏得了个好名声。
与此同时,柳仪修的继室刘氏也带着小女儿参加各夫人间的席宴,大方温柔的做派很是受人欢迎。
花如意拿了块春饼给小孩儿吃,问她:“你那后娘又带着她女儿去参加什么何夫人的赏花宴了。还有人问起你呢,你后娘只说你身子不好,见不得风。你这身子不挺好的吗?”
柳萌初吃东西很难,斯斯文文的,咬一小口,却要在嘴里嚼很多下。
把嘴里的春饼咽下去了,柳萌初才说:“她要带我去的,我没有答应。”
花如意“嘶”了一声,想不明白了:“为什么啊?你不想穿上漂漂亮亮的小裙子,跟其他小娃娃在宴上一块儿吃东西一块儿玩吗?”
“我今年十岁,不是小娃娃了。”柳萌初抬起头来看她,那澄澈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这个年纪该有的雀跃欢欣,沉静得如同一池流不动的水。
但尽管这样,这眼睛还是很漂亮。
柳萌初是倒着回答问题的,还是用那慢慢的、没有什么起伏的语速口齿清晰地道:“我要来这里刺绣的。”
花如意笑开了,看她掏出了铜板,笑眯着眼睛,套话道:“小娃娃,怎么就你这么缺钱啊?你是在给自己攒嫁妆吗?”
柳萌初的春饼才咬了三小口,她一手拿着春饼,一手摊着托着铜板。
她在这问题后默了一会儿,才抿了抿唇,说道:“嬷嬷将来要生病。”
这嬷嬷姓张,是柳萌初已故生母留下来的老人。
张嬷嬷人老了,身上毛病多。柳萌初攒着钱,就是为了这个。张嬷嬷偶尔身子不好了,喝几服药便又没事人了。但这几年经常地身子不好。
柳萌初不太明白,但听着张嬷嬷回回的无碍无碍,她总隐隐地感觉到,张嬷嬷将来兴许要靠药吊着。
那到时候,她得足够有钱才行。
药是很贵的。
花如意笑不出来了,挡住了柳萌初琢磨着往桌上放铜板的手,说:“收下去,春饼是我自己做的。”
柳萌初一犹疑,收下了铜板,说道:“谢谢掌柜。”
十一岁的时候,柳萌初跟在花如意后面,学会了画绣,一副能有许多钱。
但她不能天天再在绣春间里坐着了。
倒不是那嬷嬷生了病,反要她这个小姐去照顾。而是她近来能真正赚着钱的事不知怎的被捅出去了,就要教柳刘氏疑心了。
柳萌初便不能再来绣春间了。
绣春间还是个潦倒的小破店,虽然近几年生意还过得去。
柳萌初便回了府里自己偷摸着做着画绣,一副耗时也长,正好不用她时不时就往外跑。
到了十二岁的时候,她的画绣终于能被花如意瞧上了,而她出成品的日子也缩短不少。
于是,每隔半个多月,她便偷偷地去一趟绣春间,换些银子回来。
眼见着日子当真要好起来了,肚子能填饱,衣裳也能御暖了,张嬷嬷身子却彻底差了起来。
府上的大夫请一次很麻烦,要这个准允那个准允,所以柳萌初都是偷偷从外面买回来药,自己亲手熬。
等刘氏不在府上的时候,她就把外面的大夫请进来,给张嬷嬷诊断一番。
这事终究是瞒不住的,虽然她的院子里只有她与张嬷嬷两个人。
刘氏应当是知道了些什么,不过柳萌初不确定就是了。
因为刘氏什么都没说。
也什么都没做。
夏日的晚上实在难熬,开了窗有蚊虫,关了窗又闷热。
柳萌初蹲在张嬷嬷窗前,用手给她摇着扇,突然小声地问:“嬷嬷,刘氏好不好呀?”
张嬷嬷撑着眼皮,那双浊浊混沌的眼睛里溢满了慈爱和耐心,柔声道:“你怎么这么叫她的。”
柳萌初撇了撇嘴,轻轻哼了一声。
“她当然好啦。”张嬷嬷笑道,“她是同你娘一块儿长大的,你娘从小淘气到大,每隔上三五天定要闯个祸,把你外祖父气得要拿鞭子抽,她是个唯唯诺诺的性子,也只有那个时候,她敢上去扑,一边胆大包天地扯着你外祖父的鞭子,一边大喊着让你娘快跑快跑。”
“有一回,你娘和同窗出去玩,结果吃了颗毒果子,直接昏了过去,最后被人抬回来的。她直接就下破了胆儿,边哭边去照料。你娘昏了三天,她就在床边守了三天,不眠不休,滴水未进。从此以后,你娘去哪儿,她不管怎么样都要跟。你娘要是还馋野外的果儿,她就擦了先往嘴里塞,没事了再告诉你娘,这果子能吃……”
“可是嬷嬷,”柳萌初打断她,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她对我好像不好。”
“她对你不好吗?”刘嬷嬷抬手摸了摸她瘦削的脸,更加耐心地道,“你娘生下你就走了,你爹心里闷,看见什么都要想起你娘,连见你都不敢。他把你娘身边的那些人都谴走了,连嬷嬷也不能再留在府上。那段时间里,都是她在照顾你的呀。”
“也是她求了你爹,让嬷嬷回来照顾你了。”张嬷嬷含着笑,“嬷嬷回来的时候,你可是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讨喜得让谁看了都想抱一抱。”
“即便是到后来,她有了二小姐,她不也是有什么好的都先想到你么?”
没有望一望这破败的四周与破败的衣衫,柳萌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小声地反驳道:“妹妹才八岁,可是已经在私塾里念了四年的书啦。”
“嬷嬷,”她尖尖的下巴抵到床沿,有点委屈,也只拱了拱鼻子,“我十二岁了,怎么还没有开蒙呀。”
“傻孩子,”张嬷嬷笑了,抬手一下又一下抚着她松软的发,“男子念了书才有用呢。你是女儿家,那念再多的书都没有用啊。你娘小时候也不爱读书,那令她痛苦。你到底是你娘的孩子,她也不舍得你去遭那份罪。”
见柳萌初不说话了,张嬷嬷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天天地长大了,样貌上越来越有你娘的影子,所以你爹也越来越不敢见你,生怕勾起伤心事。她做事,也是要考虑你爹的。”
“他们只是一时糊涂了,等嬷嬷身子好些,就到他们跟前多说说,他们总有想通的一天。”张嬷嬷道,“可是小姐,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好人是不会做坏事的。他们都很疼你,你可万莫记恨他们啊。”
柳萌初懂事地点了点头,把飞来的一只大蚊子拍开。
……
“张嬷嬷也没什么坏心思,就是本着家和为贵嘛。更兼她都十二了,亲娘没了,亲爹见着她心里膈应,现今的柳夫人又不明原因地转了态度,她今后的婚事,还指望着他们呢。要是把不满摆到明面上,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且张嬷嬷始终相信着,他们都是好人,马上就能想明白了。”花如意唇边挂着轻哂的笑。m.χIùmЬ.CǒM
望着跃动的烛火尖,她道:“又过了一年,张嬷嬷的身子更加差,床都下不了。那段时间里,柳萌初把夜间的时间都用来做绣品,画绣耗时太长,她中间就做些小玩意儿,我店里也困难,她就自己搭了浮铺走街串巷地卖。”
“估摸是心里还惦念着在我这里那几年白吃的东西,每天傍晚收摊的时候,她都要从街上买些小点心,往绣春间里送。”
“可是突然有一天,绣春间没有再收到她的点心。”花如意的唇畔提不动笑了。
整整三个月。
花如意再也没有收到柳萌初的小点心,她到街上去问,也说那绣品好价钱却低的小姑娘许久不曾再出现了,各个刺绣铺里也都不再有柳萌初的身影。
那一年禀冬,那瘦弱的人仿佛就那么被狂呼不止的寒风刮走了一样。
花如意想,会不会是张嬷嬷的病看好了?
张嬷嬷病好了,她就不用没休没止地刺了绣拿到街上卖。
可也没道理一下就消失三个月啊。
是她眼下不用钱了?
终于在府里过上正儿八经的小姐生活了?
花如意一边猜想着,一边留心打听着。
可谁能有消息啊。
她偷偷跑到柳府门前,那门关得紧紧的。
密不透风。
花如意无法,只得姑且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又一年过去。
花如意才思量着当年那举着手都够不到收账台的女娃娃今年也该十四岁啦,门口便跌跌撞撞进来一人。
老妇人头发黑白交织着,在风里奔波得凌乱至极,还有一部分糊在脸上,像个疯子一样。
花如意皱了皱眉,从收账台后出来,扶住她要跌跤的身子:“老人家,出什么事了?”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头发能糊在脸上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泪。
那人拨开了头发,嗓音同破絮,焦急地问她:“你是掌柜吗?你是掌柜吗?”
花如意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人一见,连忙跪了下来,前额磕在地上,一次比一次快,一声比一声响亮。
“救救我家小姐。”
“求求掌柜救救我家小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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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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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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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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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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