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城外阴风大作,城中亦是风雨欲来。
许照洲乘马车回府时天色已然沉得压下来,道路两旁的摊贩也实在经不住这风吹,更不知何时那雨就要落下来,嚷嚷着收摊回家。
许照洲靠坐在车厢中,听风声刮在车壁呼啸。
正如刑部尚书所说,赵嘏坠崖是否是因药物的催动还不可定论。最明了的确认方法便是查一查赵嘏的尸身,但他从崖上高坠,能否寻到且不论,便是寻到了,恐也早成了一滩肉泥。
而喜福绝不认何三的话,方太医在审问开始前也坠崖自尽……
计谋悄无声息地提早布好,线索也故意在人前一晃,紧接着被决然剪断。
金麟府到了。
马车停到府门口。
一掀开帘子,劲风便狠力地撞上,把袍角吹得猎猎作响,许照洲下了马车,往前走了两步便顿住脚,当自己被风吹迷了眼睛。
门前檐下,一人靠着漆柱坐,正偏过头去压裙摆,风顺势绕到她头上,将她的双髻吹得乱。
桃红色的绳线缠绕进乌发里。
“主子!”
许照洲被这一声唤回了神。
“您回来啦。”
柳萌初奔下阶,停到他跟前,笑得心无芥蒂。
她见许照洲还没什么反应,便滑下目光,思忖着想去牵住他的袖:“外面好冷,我们快进去吧。”
绛紫色衣袖从她指尖滑过去,及时得令她的指腹只能留下几点冰凉。
手指略微一动,柳萌初很快地收回手,抬眼时许照洲已经一句话没留地绕过自己往前走了。
柳萌初又抬掌捂了捂被风刮得冰凉的脸,化僵了笑,她没踌躇,转回身紧跟着走。
她东凑西凑,兴冲冲地说满一路的松快闲话,等许照洲走进府中,也等万青和长瑞进去了,等轮到自己了,两边立着的门房便要关门了。
朱红的两瓣门在她面前缓缓闭合,每往前一寸,她便往后一步。
长瑞和万青落后许照洲一步,从始至终跟在他两旁。
门越合越近,渐渐盖住了两侧的人和景,只留下最中间的人。
离自己越来越远,身形也被削得愈加窄狭。
柳萌初倏然把手卡到一边门框上。
门房为难地停止了动作。
说什么她听不见,只一心盯着那身影瞧。
入禅褒山上,大皇子坠崖了。
她头脑一热便过来了,在冷风里吹了许多时候脑袋也热乎乎的,但在这时候却有着凉下去了。
……她凭借什么可以宽慰到这个人呢?
柳萌初收回目光,却见这门不管不顾地继续关合,她迟钝地抬起头,看着两瓣门间的缝隙越来越小,直至化成一条线。
她始终没有收手。
心里觉得这件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了。
闷沉一声响,门边撞入皮肉里,门房立马退开告饶。
柳萌初却没有觉得疼,掌下是冰凉的门边沿,手背上覆着一层温暖。
柳萌初怔然。
许照洲顺势握住她,转而用力,将她从门外拉进来。
柳萌初这才回过神,下意识地想去看他的手,许照洲却已提前松开,将府门关起来。
“你来得正好。”许照洲像是才注意到她,这个时候才说这样的话。
柳萌初回视着他分外冷淡的目光,没由来地心慌起来,比他不说话不理人的时候还要不安。
“北院里的东西,一直忘记教你收走。”许照洲说。
“我……”柳萌初连忙道,“我不是来收东西的。”
“那你就出去。”许照洲很利落,转眼就伸手再将府门打开,“你的东西我派人收整好后送至柳府。”
他手刚按到门板上,手腕便被人夺过去。
柳萌初盯着方才那被门夹出来的红痕,用手在周边碰了碰:“这儿红了。”
她的语气流露出浓重的心疼,仿佛连他在说什么都没有注意,心神便被引到这红痕上面。
许照洲看见她双手托着自己的手,头埋得很低,凑近专注得好像……
下一刻就要亲吻上去。
他是想起了绣春间里她留在自己手背上的吻,然后想起了自己接到的结果。
那吻也便是欺骗了。
许照洲把手抽回,忽然有些无力。但他也没有妥协:“到北院收好你的东西,然后离开这里。”
这就算是彻底抹干净了她在金麟府的所有痕迹。
柳萌初隔了一会儿才垂下空下来的双手,她始终不抬头,只说道:“那你带我去。”
许照洲未及拒绝,便听她埋头闷声说:“我忘记路了。”
明显得心思横生的借口,本可轻易地得到回复,但却教许照洲沉默了许久。
柳萌初鼓起勇气抬头看的时候,却在他那自始至终对着自己毫无内容的双眼中看见了不断升浮的嫌恶。
霎时间,她的脑中空白一片。
“我从前便说过,我们所求不同,便凭本事做事。不要依附人情。”许照洲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再戏弄我。”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柳萌初呆立在原地,只看见属于他的颜色在自己的视野中慢慢淡去、退散。
不要再戏弄我。
短短的六个字在她耳边重复响起数个来回,渐就这样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
她拉住了许照洲的衣袖道:“我……我怎么会戏弄你呢?”
柳萌初慌乱地不知道还能如何解释,只依着那六字前的话想到它出现的夜晚。
议事厅里的一个月夜,他是说过这样的话。
那她……
她当时……
柳萌初脑中晕乎至极,好不容易回想到具体的情境,便不管不顾地照做上去。
她张开双臂,终于碰到了他的衣料;他收拢双臂,想要抱紧他。
许照洲微微失神,在她靠近过来的瞬间周身都发烫起来,心中深埋想念的茂盛野草就这样被大片大片地拨开。
她初次在议事厅里从后面抱住自己;她装作跌倒在花园里抱住自己;她搬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方桌,扑向自己的怀抱。
还说,议事厅代表着拥抱。
他便也将满含心事的她带去了议事厅,可她好像想不起那话,曲解了自己的本意,更忘记抱自己。
许照洲的眼眸微垂,心脏猛烈又脆弱地跳动。柳萌初的手已经穿过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向更里处探去。
他们之间的距离无一例外地再一次缩短。
许照洲呼吸进了新的、呛人的风。
同时也是这个人……
这个人,邀约别的男子一起看戏,他们在观戏阁看到戏散场,出馆后乘同一辆马车回家。
这个人要与旁的男子定亲。
沸腾得全京师都要知道了。
她也会忍受着马车的颠簸,送旁人回家……
惹出事了,会躲在那个人的身后,受那人的保护……
还有酥清斋……
许照洲无可忍耐地闭上了眼。
她也会为了旁人去酥清斋买糕点。
她也会对旁人很好很好。
而所对待自己的那些……
从始至终都是欺骗。
许照洲想起赵嘏。
许照洲与柳萌初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就在这拥抱快要形成的时候,许照洲骤然推开她。
柳萌初身子急往后坠,手掌划蹭过地面,她怔然地跌坐到地上,反应不过来地抬首看向许照洲。
“不要再戏弄我。”
许照洲又说了一遍,温和的眉眼间满含浓烈的厉然警告。
他转身走掉。
被推开了……
柳萌初这才迟钝地意识到。
她举起了手掌,摊开在眼前,上面沾了细碎尘土,掌根蹭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
是她唐突了……
柳萌初自省道。
可是,她转而又想起,她以前唐突的时候,都没有被这样啊。
柳萌初咬住了嘴唇,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习惯性地掸掸身上尘土,蹭出的伤口终于让她感觉到疼。
柳萌初用手帕擦去尘屑,然后呼呼两声,对伤处吹气。
“不疼不疼。”
她轻声说话。
好像在自己哄自己。
——
风更狂肆地吹拂。
许照洲迎着风往主院快步地走,心脏如同破碎的大门,正被风刮得摇摇欲坠。
“许照洲!”
“许照洲!”
风声狂啸里,许照洲居然又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
他直觉得不可能。
都那样了,都那样了……
怎么可能还会再追过来……
就当是这双耳朵被大风吹出了幻觉,许照洲妥协般地停住脚步。
而眼睛看到柳萌初跑了过来。
许照洲的目光向下,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手。
缩在了宽大的衣袖里,他没有能够看见。
“许照洲,你猜猜看,”柳萌初因为快速地跑动胸膛起伏,但她那浅褐色的眸投射出的视线却坚定得一动不动,“大皇子薨后,秦王的婚事是否会如期举行。”
赵嘏身为皇长子,死后丧葬自有一定规格。
一个月的时间不足以成礼。
许照洲皱起了眉,一时间竟未能理会到她的意思。
柳萌初只说到了这里。
她的双唇微分,白气从口中溢出。呼吸已然平复下来,她的眸子却还是专注地看着许照洲。
少顷,她笑了笑,说道:“我不拿北院的东西了,以后应该也用不上。如果占地方了,你直接让人烧毁就是。”
许照洲平稳的心跳又沉然一重,强烈的预感从心底生起,告诉他这番话以后,即使北院里的东西不被拿走,这个人往后也是真真正正地不会再来了。
但柳萌初说完,并没有走。
她似乎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要说。
而她的神情有些犹豫,仿佛对之仍有踌躇。
踌躇过后,就决定了不说话。琇書網
柳萌初后退了几步,想了想,向他行了一个礼,便转身往回走。
许照洲心中是难言的滋味,酸涩拧出了水,化成了洋,在大风的搅动下浪花扑涌。
不知今日还要不要下雨。
怀渠二月的那场突如其来的雨,将他拦进了风雪客栈。
现如今,那二月里的雨才该停了。
今后也不会再有那一场雨。
可柳萌初又猝不及防地奔了回来,大声用力地对他说:“我没有戏弄你!”
“我喜欢你。”
“许照洲,我从显和三十六年就开始喜欢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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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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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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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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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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