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沉硬的声音蓦然闯入,如同一板木毅然将自己砸进微浮的水面。
水花轰然迸裂过后,水面才彻底地平静。
刘氏愣了一下,立即站了起来,对进来的人行礼:“老爷。”
守卫也一下子退开。
柳向卉抓着刘氏衣料的手被迫松开,撇了撇嘴,也不顾中间恶人挡道,一鼓作气地跑了过去,哭着控诉道:“爹……这个人用刀划我。”
柳仪修将她拉至了身后,看着堂中那纹丝不动的背影道:“我就当你说的话是真的。那你又如何解释,你半年多来一直不归府说明情况的缘由?”
“我这不是害怕么?”柳萌初转过身来道,“万一你们执意相信死在火海里的是我,打死也不肯相信活着的这个我,那个档口上,你们一怒之下把我杀了都有可能……”
柳萌初一笑,看着柳仪修,悠悠道:“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
她没有在听见柳仪修用那又沉又硬的声音回她的话。
这堂屋里暂时地失去了他的声音。
柳仪修缄口不言地用视外物的眼睛看着她的脸。
柳萌初收起笑随便他辨认。
事实上,柳萌初今日自从在假山后摘下遮挡的面纱后就长久地遭受着目光的特意打量。
所以她明显地感受到,这一束新的视线,没有刘氏假山后见她正容不久后包含的端详。
这让这道视线一下子与旁的区别开来,教它显得另类。
因为它是这样的猝不及防与……出乎意料。
暮色黯淡里,柳仪修亦用不甚明朗的目光沉默地看柳萌初,一遍又一遍。
怀念的意味越来越真切。
仿佛在透过她,看真正想看的人。
眼眸微微地动,眼底像埋了砂石,磨不出水流清澈,却疼得他眼眶充血。
“死人眨眼就认,活人眨瞎了眼也不肯认。”柳萌初说,“你看出个所以了没?”
柳仪修的视线从她的左脸缓缓上移,对上她的眼睛,开口道:“你确实长得同她很像。”
“真他娘的见鬼。”柳萌初撇开头,咬着牙骂了一句。
柳仪修又恢复到那沉硬的声音,把双手负到身后说:“但她绝不会是这样的表现。”
“老爷,”刘氏走过来道,“她确实同萌初那孩子长得像,但您也发现了,这性格、处事在内的各方各面都与萌初天差地别啊。更何况,萌初的……是我们亲眼确认收殓的啊。”
“谁准你这么喊我的?”柳萌初烦躁地揉了揉耳朵,对刘氏哂笑道,“你不要忘记你原先是谁,这名是你一辈子都叫不起的。”
刘氏没有回身看,但周身都仿佛被这羞辱到极点的话刺穿,让她一动不敢动。
柳向卉把嘴唇都咬白了,想要说话,却见刘氏勉强地对她笑着摇头。
“爹……”柳向卉轻轻扯了扯柳仪修的袖袍,气闷道,“你看她……”
“好了。”柳仪修缓着声令柳向卉先不要插/嘴,他看着刘氏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她?”
刘氏收拾好自己,仍和声对柳仪修说话:“早上遣人告诉老爷话这事办得匆忙,许多事情都没交代清楚。她本是绣春间的绣娘,今晨偷了花掌柜的请帖进的园。花掌柜虽然在京师这么些年,但终归要拿来问一问。这以后,才好将她处置……实则说处置是话重了,她便当真是出于私欲的冒名顶替,直将她打发出京师便成了,其他倒是不至于的。”
“你可真宅心仁厚,”未及柳仪修说话,柳萌初便在先评,“我看你是一朝财产成空,便想趁机扳倒花掌柜好继承绣春间吧?”
刘氏的面色又是一僵。
实在是这话太不好听。
还乱说。
柳仪修没有管这其中的曲曲绕绕,他忽然说:“可是,第一个看到尸体的,是你。”
柳萌初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柳仪修是在对谁说话。
她要顺着柳仪修的目光去看,才能发现。
柳仪修抬起垂落的目光,望着柳萌初没有看自己的眼睛,目光又在怀念,说:“这就是我的女儿。”
——
派去的伙计已经回了绣春间多时,花如意终于离开水漏,缓步来到窗边。
她独自坐了许多时候,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了。她吃力地把窗户推开,迎来了呼啸的狂风,将她梳的好好的发髻一下子吹乱。
爱美的中年女人这一次却没有介意。
她将散掉的头发随手往后一撸,望着街上人潮的来往,居然笑了起来。
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像是把所有沉郁下来的负重都释放出去,再深吸一口,万物都与新来的空气一同新鲜。
将关窗时她的笑容还没有退却,只是眼光无意一撇,笑容突然就被凉风吹得一僵。
花如意两手扒住窗台,睁大了眼睛往下看去。
一辆马车在路对边停下,车夫率先下车,先将杌子放到车边,不等手够到车帘,那帘子就已经被挑开。
挑帘子的人看也不看摆得好好的杌子,火急火燎地直接从车上直接跳了下来,然后拎着裙子往前跑了几步,又猛然回过头来冲那车夫说了句什么,听得那车夫忙不迭地点头,神色还惶恐。
“真是……”花如意看着柳萌初从街对面跑过来,扯着发僵的嘴角点评道,“释重……释重个锤子。”
花如意下楼去的时候发现柳萌初果不其然地被挡在了门外。
这人偷花如意请帖偷去柳府图谋不轨的事情已在绣春间伙计之间传了个遍,早就激出了伙计们的几丈火。
碰巧这时店里没什么人,大半的伙计都堵在门口责击。
“春草?你以为你戴着面纱大家伙儿就认不出来了吗?!”
“是!还是以往戴过的面纱,你要是想混,那起码得换个不一样的呀。”
柳萌初抱着任嘲的心态,听了几声附和,忍不住道:“所以……我没想要混啊。”
“春草!”有个伙计更气道,“你想一想我们掌柜平日是怎么待你的!你良心岂安!”
“不安不安。”柳萌初忙道,两只手在胸前夸张地摆了摆,伙计们情绪稍下去,她紧跟着道,“伙伴们,我是来跟花掌柜道歉的。能不能让我见见掌柜?我要乞求她的原谅。”
“信你才有鬼。”
“你走吧,花掌柜不会原谅你的。”
“赞同上面的。”
“我也。”
“而且我们掌柜不会需要你的道歉!”
“对!不屑!”
“切。”
“……”
花如意站在楼梯口上,看着不远处乱成的一锅粥,揉了揉跳动的额角。
“去去去,瞎起什么哄,偷懒是吧?都干活儿去。”
花如意走过去,把伙计都揪开,在伙计难得犟着留下来劝花如意狠狠心的声音里凉嗖嗖地看着柳萌初。
“花掌柜怎么会不需要我的道歉。”柳萌初眼眸乌亮,看着花如意的发髻说,“花掌柜愁的头发都乱了!”
“……”
伙计们安静一瞬,更生气地骂起来。
柳萌初不管,视线下移到花如意的脸上,恳切道:“花掌柜,我是真心诚意来跟您道歉的。我利用了您,并且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但是诚如一位伙伴说的,我良心上过不去,所以我想好好地跟您道个歉。”
花如意环着手靠在门边上,思忖着刚要发话,又听柳萌初说:“让我进去好好跟您道歉吧……我快要冻、冻死了……”
柳萌初的上下齿在凉风中打了个架。
——
进了屋,花如意才发觉自己方才下楼前忘记关窗了,她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柳萌初扯掉面纱,找了位置坐下来,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捂着,不待花如意起话便同她细细说起白日里发生的事。
花如意本来还立在窗边听着,后来腿站不住,拉了张椅子坐下了,心脏时起时伏,教她的呼吸都放得又慢又缓。
“你这也……”花如意抚着心口,目光在意地看着她,许久也没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柳萌初捧着茶杯凑到唇边,笑着道:“这样挺让我高兴的。”
花如意皱了皱眉,起身道:“好了,难为你今儿来给我报这么详细的平安,我都明白了,赶紧回去吧。”
柳萌初正埋头喝茶,没应声。
花如意“啧”了一声,将她手上杯子夺过来了,说:“行了,柳府里没你喝的茶是不是?赶紧回去,别出来久了又惹话议。”说着一顿,又不禁道,“知道你现在不怕这些,但你也该当心点,人前人后都要防,不要什么都不顾地同人对着干。”
柳萌初点点头,仍坐着没动,只是伸出了一只手,要去够花如意手上的茶杯。
花如意拿着茶杯往后一让。
“我……”柳萌初手悬在半空,说,“我再待会儿。”
花如意不赞同:“你这都待半个多时辰了,什么歉要道这么久?”
柳萌初的手指头在空气里蜷了蜷,说“我等等看……”片刻后她把手收回来,“看许照洲过会儿来不来。”
花如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重新坐下去,半晌眯眼笑道:“我说呢,那天也没商议出你今儿个回了柳府后还要过来的这一环啊。”
她将手里的杯子搁到桌上,继续悠悠说:“我还当你就预备在门口同我示意一下,没曾想进来与我说这么详细……合着是在打发时间呢?”
柳萌初将茶杯拿过来,继续捧在手里放在唇边,让杯口的腾腾热气氤氲上她的脸。
她没有回声。
“怎么?”花如意挑了挑眉,“你在信的末尾邀约了?”
暖热的感觉在寒天里令人舒适,柳萌初被杯口那簇簇热气温出了倦意般,人好似迟钝了不少,隔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时间点派伙计过去知会了。伙计早早就回来了,没被留下多问一句话——”花如意收了笑,也为自己倒了杯茶,说,“你掐着点儿,让伙计在侍郎府了解你信上所做的解释后才出现。这样便是把戏做全了,如同对柳府所做的一样,绣春间被彻底地摘了出来。”
“即使还有疑窦在,好比侍郎府眼下来我绣春间拿人盘问,”花如意握着茶杯说,“光看我店里头一同被蒙在鼓里的伙计们就该无力了。这不就是初始的唯二目的么?”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得了。”花如意抬手喝了口茶,再次赶客道,“快回去吧,出不了事儿。”
缥缈缈的热气衬得柳萌初面色发白,而这热气又在渐渐冷却,真切地现出她疲乏上提的嘴角。她的言语声调同她的笑容一样示弱:“花掌柜,别再试我了……都是真的。”m.χIùmЬ.CǒM
花如意听懂这没头没尾的话,她喉中突然干涩,只能喝茶缓解。
柳萌初将茶杯低下来,两只手的大拇指并排按在杯壁后,仅剩的热感就从这里传过来。她说:“我跟这里的伙计统共才说过几句话啊,他们知道了都这么不好接受。那……”
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杯沿,埋头难受道:“那我天天跟许照洲说话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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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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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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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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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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