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照洲来到勤政殿时,盛乾帝与他说起了此事。
许照洲了然,说:“孔大人老来失子,心力交瘁。”
盛乾帝将奏表压着,没有立时批复下去。他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桌上,神情似乎犹豫。
不知单是为这奏章,还是为其余的事。
案上的香炉吐着烟,张德容端着茶上来,后又退下。
许照洲抿了一口茶,说道:“殿下欲擢孔大人为翰林学士,等再过些年,便加以宰相之衔,使其入职中书?”
他用着陈述语气的疑问句,明明把一切都看透了。
盛乾帝一笑,人倏然松快不少,看向许照洲道:“照洲觉得如何啊?”
许照洲直截道:“孔大人将不会有大的作为。”
“朕……”盛乾帝笑着笑着便叹出一口气,“又何尝不清楚呢?孔德文名远扬,才气难测。于政事上,却显出逊色。”
许照洲看盛乾帝。
盛乾帝身材高大,好像被束缚在殿上的一桌一椅上,又像把这一桌一椅制服住。
许照洲挪了挪目光,口中道:“不过,孔大人的长子,孔垂,却是可堪大用之人。”
盛乾帝的眸光闪了闪,紧接着便沉淀下去,他带着微笑注视着许照洲。
许照洲起身,向帝上呈文书,说道:“不止他一人。”
盛乾帝的心猛地一跳,那轻飘飘的文书压在他的手上,居然让他无法覆掌翻动。
即便不看内里,他也清楚里面写了什么。
“柳中丞参奏曹知府之言有理。京师之中,此类案件只多不少,曹知府已然不再具备领秉公府之能。”许照洲说,“如今大盛官员之中亦有如此者,能坐高位,全赖人情与金银,而非个人之才能,抑或壮心被消磨,使得才能退却。曹尹既不堪用,即此类人具不堪用。”
——
柳萌初去了秦王府,孔梦蕊见到她来很高兴,问了她几句话,便把自己这几日绣出的刺绣一股脑儿地拿出来,请柳萌初看。xǐυmь.℃òm
手艺实在算不上好,孔梦蕊自己是清楚自己这一双手的,她把刺绣拿上来,脸都有些红。
柳萌初想夸赞几句,可她张了张嘴,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两人相视互瞧了半晌,都禁不住笑了。
孔梦蕊别开头,用帕子掩唇,另一只空着的手慢吞吞地收拾起桌上的残次品,说道:“我这样的手,也不知要练到何时,才能绣出件像样的东西来。”
柳萌初看着那歪扭不齐的线条,莫名地勾了勾嘴角,真的去回答:“约莫是王妃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
孔梦蕊被取笑调侃了也不在意,笑了一会儿,忽然又反应出其他的意思来,脸颊因为羞臊变红,眼眸因为憧憬变亮。
她下意识地低下目光,轻柔地看自己的平坦的小腹,柔声道:“如此,倒也还不错。”
午时,她们照旧在花氤院用膳。
小静端了盘炖得烂烂的鹿肉上来,笑着道:“这是宫里松来的鹿肉,今早上王爷出府时特定让厨房给您……”
话未说完,孔梦蕊倏然紧按住胸口,甚至来不及侧转过头,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干呕了一声。
“王妃!”小静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顺她的脊背。
孔梦蕊稍转过身,又干呕了一声,她微伏下/身,面色涨红起来,额角显露出青筋。
柳萌初放下筷子,倒了杯水递过去,小静接过去要喂,被孔梦蕊挥手止了。
那一阵干呕过去了,她感受好些,直起身,按着嘴角擦了擦。
小静把茶杯放到桌上,拿出干净的帕子来替孔梦蕊擦她额头上渗出来的汗,五官挤在一起,看起来急得不得了:“王妃,让奴婢去请府医来替您看看吧?这么一直呕下去可算什么呢?”
“不碍事。”孔梦蕊把嘴角擦干净,伸手拿起那茶杯来喝了一口水,笑道,“都是让这最近这又闷又热的天气给闹的。”
“以往天气闷热的时候,您怎么没有这样过?”她若无其事的模样把小静眼眶急红。
“我……”孔梦蕊难缓过劲来地用手顺着胸口。
“王妃。”小静又恳切地唤了她一声。
孔梦蕊无奈地笑了,她转过头笑看柳萌初一眼,然后对小静道:“那便晚上再请。”
小静张开嘴巴,还欲再劝,但又恐孔梦蕊好不容易松的口再次紧闭,便又吞下了声,悠悠地朝柳萌初飘去一个眼神。
柳萌初立马站起来,对孔梦蕊道:“王妃的身子要紧,我这便先回去了。”
孔梦蕊也紧跟着站起来,拦道:“可今日,你就只看了我那刺绣呢。”
说罢,她叹了口气:“罢了。”
她向小静妥协道:“便先请府医过来替我号脉罢。”
小静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是”,立马跑远了。
孔梦蕊又叫人来将桌上的饭菜撤了重上,对柳萌初道:“方才倒你的胃口了。”
柳萌初摇了摇头,说:“怎么会呢?”
孔梦蕊面上的红涨已经退去,只余下不适的惨白。
柳萌初搬来一只椅子让她坐了,不禁问道:“王妃身子除了干呕之外,可还有其他不适的地方?”
孔梦蕊下意识地摇头:“没有。”
否认完又皱起眉,她又迟疑地道:“其实……偶尔头也会钝痛。”
柳萌初略顿,眉头也不自觉地跟着皱起来。
孔梦蕊又笑起来,说:“应当只是天气的缘由。我近日胃口不好,没有吃什么,就只能吐一吐酸水儿了。再加上近日里少眠的缘故,头才钝痛的。”
过了没多久,府医便来了。
小静陪着孔梦蕊,柳萌初自觉地往院子里站。
柳萌初从树上摘下一只叶。
小静将府医送出去,然后把柳萌初往屋子里唤。
刚出声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她特意清了清嗓子。
绿叶在掌心里一折,柳萌初抬步往屋里走去。
视线莫名地昏暗。
孔梦蕊坐在桌前,目光虚盯在正片方的空白墙上,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身子往外侧了侧,孔梦蕊站起身,看着柳萌初走了进来,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偏是小静多心,闹到现在饭都没吃成。”
小静马上低下了头,像是在认错,说道:“是奴婢不好。”
——
傍晚,柳萌初从秦王府出来,袖袋发沉,拖得她走路时手都摆不动。
她仍旧先去了绣春间,在里头待了一会儿才回金麟府。
许照洲还没回来。
柳萌初没有回北院,径直往北院走。路过月湖时,力气一卸,蹭着一棵树蹲下了。
她几乎把自己团成了一团,下巴搁上搭在膝盖的手上,眼皮无力地耷拉着,视野里铺满了深绿的草。
夏天的草。
柳萌初动了动身子,把袖袋里沉甸甸的东西拿出来,跪坐在草地上数。
夕阳渐渐地往下坠,半边天却还是教它染得通红。
它投一点点看起来融软的光,爬上人的发丝与衣裙。
许照洲走了过来。
看见了她数钱的模样。
大俗。
大雅。
柳萌初听见了脚步声,侧转过头看去,然后说道:“主子,您瞧,秦王妃今日结我银子了。”
许照洲往草地上看过去,看明白了数目,目光动了动。
柳萌初换回蹲姿,安静地把银子往荷包里收。
许照洲看见她颤也不颤的黑色眼睫,那上面落下了希望的辉蕴,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
许照洲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不够?”
柳萌初懵然地“啊”了一声。她从地上站起来,跺了跺有些发麻地双脚。
她不多时便反应过来这“不够”指的是什么,不禁抬起眼,好像在埋怨:“我在您心里,是有多么多么多么多么贪财啊?”
许照洲看着她说:“是你一直在强调这一点。”
柳萌初眨了眨眼,视线从他的眼睛一路向下,滑过绛紫色的官袍,停在他垂在身侧的手臂上。
隔着袖袍,柳萌初拉过他的一只手,把荷包放在那掌上后又缩回了手。
她的一系列动作进行地飞快,完成之后,又拿闪着新奇与欢欣的眼眸看他,说道:“我贪财,我把财都给你。”
许照洲被迫伸出来的手蓦然收不回,手上的荷包仿若化成重山,压得它动弹不得,只能停滞在空气里。
柳萌初目光移了移,上下看了看,左右看了看,然后含糊地发问道:“那我其实是贪谁啊?”
许照洲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飘到了怀渠县街最里的那家混沌店。他坐在嘈杂闹腾的店里,看见店外一群买糖葫芦的孩童。
这声音,就像孩子含着一颗糖葫芦在说话。
他又发现,重山之下的手,连手指都难动。
许照洲微低了低头,隔了一会儿才把手往前伸,说自己不要。
“您拿着吧,我想给您。”柳萌初往后面退了几步,眼角又耷拉下去,丧气道,“或者,您就当是我的寻医问诊费。”
许照洲一愣。
欣慰的隐微情感滑得那么快速。但是无可否认的是,它就是真切地存在过。
——
府医被请了过来,后脚跟来的是管家。
许照洲在门外低声交代了管家两句,犹豫了片刻,便推开门进去了。
柳萌初正说:“恶心,干呕。”
好像在答府医的问话。
府医凝神提笔写着字,柳萌初分神看了许照洲一眼,又继续道:“头疼。”
说完又急忙补充:“钝疼的那种疼。”
府医点了点头。
许照洲沉默地在旁边坐下来。
柳萌初又说:“少眠,食欲不振。”
许照洲转头瞧她。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柳萌处转头冲他笑。
府医停笔,看了两人一眼,问:“这样的症状持续多久了?”
柳萌初略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地道:“不太久,是最近的事。”
府医又问:“以往可有这样的情况?”
柳萌初笃定地道:“没有。”
府医最后坚持:“姑娘能否让我为你把一下脉?”
柳萌初摇头。
许照洲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府医便站了起来,朝自己拱了拱手。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府医的脸上泛起笑,周身洋溢着喜气,“春草姑娘有喜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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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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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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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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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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