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初瞥了一眼他坐过的位置,仓促地抬眸看他,一双眼里像住进了星子,光亮明灭着闪烁。
不知这迟疑的情绪从何而起,柳萌初压抑着兴奋同他确认道:“我坐在这里?”
许照洲看向她原先坐着的那把椅子,高度与这木案并不适配。
许照洲便嗯了一声。
柳萌初钝钝地哦了一声,动作又轻又慢地往下坐,却迟迟坐不到底。
许照洲皱眉道:“掌柜放心,这上面没有凶器。”
柳萌初听他这声疏远的“掌柜”,便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她只能急急地坐下去,却没办法说出解释的话来。
柳萌初脊背僵得笔直,她坐姿端正,头也不敢随意摆,连头发丝都不敢随意乱动。
许照洲站在她的左后侧,清晰地看见她左半边脸在慢慢地发红,星星之火在顷刻间演变成燎原烈火,直烫到她的耳后根,顺着她的脖颈往下埋。
“……”
“你……”
许照洲被呛得咳了一声。
火势似乎很大,许照洲的耳尖也有些烧。
许照洲的手在袖子底下用力地攥了一下。
柳萌初没有回头,许照洲上移了目光,对着余光里她露在外面的火烧火燎,硬声道:“正好书法清心。”
他说要考柳萌初功课的时候没有像学堂里的先生,却在她依言坐好预备写字时刻板严肃起来。
柳萌初反倒变得坦然,她转了下头,对他无奈道:“我喜欢您,所以对您的一切都格外的上心,这有什么办法?”
怕许照洲真的着了恼把自己赶出去,柳萌初紧跟着问:“主子,我写个什么好呢?”
许照洲微抿了下唇,低头从木案上拎起一本书,又随手翻开一页,随便指了一句诗给她。
柳萌初用左手把右手的衣袖顺到后面去,伸着头看过去。
临下笔前,柳萌初同许照洲提了个要求:“您看着我写,这样是会影响我的发挥的。”
许照洲很好商量地走到一面书架上,从中随意抽了一本书,放到手里翻。
可她写得实在太久了。
短短七个字,她写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也不见好。
许照洲把手上的书重新塞回书架里,同时侧了侧头,看见灯下的人早已没了临近落笔时的端正坐姿。
柳萌初伏到了桌案上,袖口被案角勾着往后,左手按在笔尖旁边,倏然又不耐烦地握成拳,锤了下右手。
柳萌初压着烦躁继续动笔往下写。
许照洲微顿,又从书架里抽出本书来,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本。
他认不出来。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柳萌初才停下笔,说好了。
她的脊背微微放松地向后仰,看着自己的成品时脸上泛着笑,夸赞道:“这起承转合,绝了。”
许照洲走过来。
不及最后几笔的墨印被晾干,也不给谁细看,柳萌初三两下便将宣纸卷好,又顺口干瘪地夸了一句:“这真是一幅完美的作品。”
许照洲看着她道:“可我还什么都未看清。”
“您放心好了,”柳萌初将纸往自己怀里塞,笑着道,“当今之世毫墨盛极,女儿家们也能写字了,尤其是深闺里的女子,皆是能书的好手。我就比她们差一点吧。”
许照洲问:“若再教你照着纸上认一遍,你可知道你写的是哪句诗?”
柳萌初很快地点头:“自然。”
许照洲含笑道:“对着一滩几乎快要成团的墨迹?”
柳萌初登时垮下脸:“您听我说了好几句好看,还没有先入为主么?”
她站起身,坦然道:“我字确实写得不好,学问也不好。但还好我能赚钱啊!”
她陡然间松快起来的语气却教空气显出了几分沉闷。
许照洲将后窗推开了一条缝,让外面清凉的晚风一点一点地透过窗缝吹进来。
柳萌初高兴地说:“今日绣春间的掌柜告诉我,有买主喜欢我上次的绣品,还想和我学一学手艺!”
后窗外生长着一簇又一簇的瑞香花,在四月里热烈地开放,香味都顺着风钻进来。
许照洲只顾着闻花香,没顾得上说话。
柳萌初又道:“要到那位买主的家里去。站在还不知道要教几天,但如果要我住进她家里的话我就不去了。”
柳萌初想拉他的袖子,却找不到很好的理由,只能把目光投放地更强烈一些,希望他能更注意自己:“我每天晚上都想回来。”
许照洲便问:“是哪位买主?”
“秦王妃!”柳萌初说,“听花掌柜说,秦王妃为人和善有礼,这钱应该不难赚。”
许照洲道:“你知道秦王妃与孔鹤的关系么?”
柳萌初对他眨了眨眼睛,说:“主子,富贵险中求。”
许照洲用陈述语气疑问:“你要去秦王府。”
柳萌初点了点头。
许照洲垂眸看她,说道:“若是秦王错认了你该如何?”
柳萌初怔了一瞬,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讶然道:“您的意思是,秦王也见过那柳中丞的女儿?”
柳萌初颇为不满,低声埋怨了几句:“她一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怎么见过的人比我还要多?”
灯烛散发出来的暖光好似能柔和掉一人的所有棱角,把脸上的嬉笑怒嗔照得真实又虚幻。
许照洲的耳边掠着缕缕的晚风,他说:“显和三十八年,今上带上几名臣子前往洛阳太尉府拜祭已故太师。那便是秦王认祖归宗之地。”
柳萌初的眼睛瞪圆几圈:“我怎的没听说过这事?我只知道秦王六岁时走丢了,直到三年前才又被认回。”
紧接着,她又好奇道:“到底是如何被认下来的?”
许照洲看着柳萌初说:“太师于显和三十六年病故,彼时今上无闲前往亲自拜祭,直到显和三十八年。今上亲临,太师府上人手不够,便从外面雇进来些仆役,秦王在其列。”
“难怪今年那场白事,秦王那么上心。”柳萌初说。
许照洲问她:“如若柳家女还活着,掌柜以为岁日的那场火,有无蹊跷?”
柳萌初认真地说:“有。如若她没死,便证明埋入地里的那一具尸另有其人,可柳中丞总不会随意便认领下来吧?若凭面目已经无法识别尸体的身份,还可通过骨龄、配饰等判别。再者,若她没死,怎么任凭自己家里给自己准备白事?怎么到了四月还不出来?”
许照洲说:“掌柜果然聪慧。”
柳萌初眼睛亮了亮。
如果她也同春熙一样长了尾巴,不见得就比春熙摇得含蓄。
许照洲继续问:“那掌柜可知,尚活着的柳家女倏然出现到众人的眼前,谁将受到最多的猜忌?”琇書蛧
柳萌初咬了咬指盖,眉头皱了起来。良久,她迟疑道:“秦王?”
许照洲眼里含了笑,像是默认的赞许,随即追问:“为何?”
柳萌初道:“不论实情为何,在这件事上,他身份的真实性最易被人拿来做文章。”
“正是如此。”许照洲的黑眸微寂,看着她道,“这便是我希望掌柜不要教人发现的缘由。”
柳萌初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眸,那样沉静幽深,永远能看不到尽头,便永远看不够。
屋内沉水香的味道被风一丝一缕地驱逐了大半。
柳萌初伸出了手。
许照洲低头,看见自己衣袖的一角被她抓在手心里。
他没有急着抽出来,任她抓着。他缓缓地抬起头。
柳萌初笑着对他说:“您这么关心我的安危,为什么还要一声一声地叫我'掌柜'?这么生分。”
许照洲看着她的笑容,神色不动。
柳萌初说:“在我这里,一个人如果在心里对另一个人心里亲昵,才会去担忧他。诸如我对您。”
许照洲说:“你担忧我什么?”
“担忧你……”柳萌初顿了顿,说道,“担忧你吃不饱,睡不好,心情不美,今日有烦心事。”
许照洲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上面还留着她手心里的余温。
像是岔开了话题,又像是没有岔开这个话题,许照洲说:“在你那里,'您'是不是也生分。”
“是。”柳萌初承认后,掂了踮脚,轻声道,“所以我都在心里偷偷唤您一声'照洲'。”
待柳萌初离开后,许照洲俯下身,将案上放乱了的书纸重新摆放好,眼帘微抬,看见了横木前摆成了一派的泥人。
许照洲的动作停下来,倏然伸手拿过最中间的那一个,握在手里,走到书架前,深深地往书格里放,直到不能更往里了。
他的心好乱。
——
柳萌初一头扎进了夜色里,脚步轻快地小跑出主院,经过月湖时又止住了步伐,下意识地仰起头,看了杏花,又看夜空。
她看见了月亮的影子,但是被繁密的杏花遮住了。
她挪着步,找到了有月光肆意洒照的地方。
她蹲下身,把宣纸从怀里拿出来,又展开。
就着月光,就着灯笼的光,她看见了自己的字。偌大的宣纸上,那文字偏要往一处挤,像极了没有安全感的模样,渐渐地渲染到了一处。
她写字时只知道照书抄,抄完了脑中便空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她睁大了眼,就着这仅有的光亮仔细地去辨认。
她终于辨认了出来。
她写的是——
从此不忧风雪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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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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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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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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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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