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担忧会被听见,下意识地去看柳萌初。
而那人却比他还要心虚,右手还放在篮里摸索,眼睛只敢看桌上的泥人。
许照洲微滞。
柳萌初又从篮里掏出一个泥人放到桌上:“这是走路的照洲。”
篮里还有泥人,柳萌初再往桌上放一个:“这是看书的照洲。”
“这是喝茶的照洲。”
“这是骑马的照洲。”
“这是赏花的照洲。”
“……”
她从篮子里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泥人,堆满了整块桌边。
许照洲被这架势弄得心头微震,但随即又释然,这确实是她的作风。
桌案的前端有桌杆相拦,柳萌初看中了这块空位置,用手指了指,说道:“把它们全放在这里好不好?”
不及许照洲答话,柳萌初便将泥人一个挨着一个地摆上了,兀自说道:“这可是您呐,全部是您,您总不能连自己都拒绝吧?”
许照洲沉默了片刻,而后说道:“当日在渡观池时,你只说要送一个泥人。”
柳萌初指向了起初拿出的那只泥人,轻声道:“那便是这一个吧。可惜一直被耽搁着,只好今日送给您了。”
她将手收回来,支着下颔道:“剩余的要另外算。”
许照洲望向她。
柳萌初就笑:“我给您糕点,您也回赠我糕点,我再给您泥人……接下来,您是不是?”
她眉尖一挑,望着他不说话了。
许照洲低头,从桌上拎出只泥人出来,道:“回赠你。”
柳萌初却不接,较真道:“古语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没有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木桃。您犯规一次,总不能再犯规第二次吧。”
许照洲把泥人收回来,说:“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柳萌初一拍掌,喜悦道:“您有空的时候,带我上街逛一逛吧?吃顿饭也行啊……”
许照洲问:“你想在哪里吃饭?”
柳萌初摊手道:“我初来京师,哪里有您熟悉,您定吧。”
许照洲想了想,说:“好。”
柳萌初目的达成,便把椅子挪到原来的地方了,惊喜道:“许大人,您这么好约的呀。”
许照洲没答话了,继续看起公文。
深黑的夜里,烛火摇曳着光亮。
柳萌初扬着的唇角久久未落,她安安静静地在绷子上绣着花样,在灯烛爆出了一声火花时,才被拉回了神思一般。
她停下了手,不由自主地去瞧许照洲。
昏黄的灯光将他的侧脸勾勒得更加好看。
柳萌初忍不住道:“我给您送礼物,又盼望着您回赠我,可不是贪图您的报答。”
“我是在盼望,咱们可以永久相好。”
有一道细流涓然无声,流淌进寂静的夜色里。
许照洲的笔尖一顿,在她柔柔的尾音里,心里面像飘进了白云。
他抬眸看着案前的成排的泥人。
或立或坐,或赏花或看书……
情态各一。
每一种,都是他。
——
柳仪修坐在车厢里看书,身子忽得晃了晃。
他不急不缓地合上书页,外头车夫的声音传进来:“老爷,前头是秦王殿下的车架。”
闻言,柳仪修把书合上,然后放回可原位,妥当地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弯身掀开车帘。
赵齐正撩袍下车架,雪白色的滚边不染尘埃,头上竖的玉冠在阳光照耀下更显润致。他温雅至极,颔首道:“柳中丞。”
柳仪修亦下车,对他行了礼。
赵齐虚扶住他,含笑道:“可巧在此碰见了柳中丞,不知中丞可有空闲,与本王到前面的清风楼喝一喝茶,也正好,本王有事想要向中丞讨教。”
柳仪修略顿,随即拱手应是。
清风楼里,赵齐领着柳仪修来到了自己常至的那一间小阁,待店内的茶博士点茶完毕退下后才开口说话道:“柳中丞近来身子如何?”
柳仪修看着青黑盏内鲜白的汤花,说道:“劳王爷记挂了,臣近来身子还算得康健。”
赵齐关切道:“药可停了?若短了哪一味难得的药材,只与本王说便是。”
“多谢王爷关心,药已停了十来日了。”柳仪修说,“王爷已予臣许多名贵药材补品了,臣实在惶恐。”
“柳中丞无须惶恐,一切比不过柳中丞的身子贵重。更何况,真正让一个人身子无恙的,哪里是药材?”赵齐笑着说,“中丞想开了,走出那股疼劲儿了,才是好呢。”
柳仪修勉强一笑,说道:“让王爷看笑话了。”
“那哪里是笑话?”赵齐说,“本王虽未曾为父,但依旧可感柳中丞的爱女之心。”
柳仪修不言。
赵齐似乎才意识到什么,脸色变了变,连忙道:“本王触及大人的伤心事了,得罪,得罪。”
柳仪修摇了摇头,顺着这个话题道:“说起这个,前些日子,大皇子妃倒是有了身孕。此乃大盛朝之幸事啊。”
赵齐望着茶面。
柳仪修下了位置,郑重地对赵齐行了一礼,说道:“说起来,臣一直未曾好好地谢一谢王爷。除去王爷给府上送来的那些稀贵的药材补品,单就几月前臣家中的那一场白事,就让王爷费了不少心力。”
赵齐离席,略弯身握住他的手臂,用两手将他扶起,说道:“本王对柳大小姐心怀感念,若非是她,本王……”
他一笑,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故而,柳中丞对本王,着实无甚好谢的,倒是本王,应该好好谢一谢柳中丞。只是此前与中丞无相和之机,本王还以为,经此年初一事,柳大人与本王该算熟悉了。只不曾想,中丞对本王还是如此客气?”
“您是大盛的王爷,臣是大盛的臣子,臣本就该对王爷尊敬。”柳仪修这样说。
赵齐松开手,笑着道:“柳中丞请坐吧。”
两人重新落座,席间一时有些沉寂。
柳仪修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把目光落在桌面,听见赵齐问:“中丞以为,本王待中丞如何?”
柳仪修禁不住笑,抬眸看向对面的赵齐,说道:“王爷对臣多加照顾,对臣的家人多加照顾,这些臣都明白。否则,臣方才便不会想要谢您。”
“中丞当真能明白?”赵齐将握紧茶盏,面上哪里还能见得到一个笑,“本王先前已说,此前施恩行为只是出于本王内心的感念,本王从不曾庞生出其他念头。因而,本王从不需要中丞的道谢。可是……”
赵齐不禁苦笑:“中丞何必反过来……”
“王爷。“柳仪修沉声打断了他,说道,“臣是御史,是御史台的长官。文武百官,天家勋贵,臣应指其过,纠其错。在位谋职,仅此而已。”
赵齐说:“本王于显和三十八年回朝,那时已经三十好几。本王在乡野活,在街市活,六岁以前在宫廷里的记忆实在所剩无几。故而本王要学,要拼了命的学,要把这三十余年来落下的东西一一补上,才对得起旁人的这一声'秦王'。本王自问勤恳,而这半个月来反反复复地想大人弹劾之辞,仍旧想不明白,本王错在何处?皇兄又错在何处?”
柳仪修说:“翰林直学士孔德,为人板直肃正,养育出来的儿女,皆无品格有错者。孔大公子孔垂自十四岁便毅然投兵守边;孔大小姐孔梦蕊知书达理,温婉和善;孔小公子孔德,虽说文不成武不就,但也从未败于私德。两年前,王爷娶孔家大小姐为秦王妃,便是自那时起,孔小公子依仗王爷,依仗王爷背后的圣宠,在这京师中为非作歹,欺压百姓。臣斗胆问,王爷可有管过此事?”
“本王……”赵齐将茶盏越握越紧,最终无奈一笑,“本王因王妃偏疼孔鹤之故,亦对其多加疼爱……此事本王着实有推脱不去的责任。”
柳仪修看着赵齐,良久道:“孔大人官职称不上高,但因其写得一手好文章,其优异的品格,引来了众多的跟随者。孔大公子十四离家,孔小公子又是孔大人老来所得,因而整个孔府都对孔小公子多加疼爱,这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柳中丞。”赵齐站起身。
桌子因为他大幅度的动作一震,茶水浇湿了柳仪修的手指。
柳仪修拿出帕子,把湿掉的地方擦干,同时道:“王爷守礼节,知分寸,不会沦为孔鹤之辈,但王爷既是王爷,既是大盛朝的王爷,便注定不会是独身,王爷身边的孔鹤之流,还有多少?会有多少、将有多少?”
柳仪修重新拉开一个座位,请赵齐来坐,拱手道:“臣只为尽责。今日一席话,对王爷多有不敬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赵齐甫一回府,管家便过来道:“王爷,宫里来人了。”
闻言,赵齐快步行至正堂,步履匆忙,生怕晚一步。只是他将偌大的屋子都看遍了,也只看见了一个眼生的小内侍。
小内侍的身边放着一只大的箱笼,他跪下了对赵齐行了礼,赵齐没让他起来,他便跪趴在地上说:“王爷,这箱笼是皇上吩咐送来给您的。奴才是随张总管而来,因王爷方才不在府上,张总管不好多留,便命奴才留下来转告王爷。”
仆役要去启开箱笼,被赵齐挥退。
赵齐亲自去将箱笼打开,里面是一只又一只的风筝,最上面的一只,是燕子形状的,与当日他在天上看见的那一只一个模样。
只是彼时它在蓝天翱翔,如今却困于箱笼。
赵齐看了许久,才直起身,见那小内侍还跪着,忙让他起来。他又问道:“可还有旁的话?”
小内侍把头埋得很低,闻言忙不迭地摇头。
赵齐又回头看了眼那满箱笼的风筝,而后吩咐仆役道:“曾流,好生将这小公公送出府。”
曾流领命带着他往外走,途中把钱袋子塞进了他的手里。
小内侍吓了一跳,像捧着烫手山芋一样地把托着钱袋子的往回送,说道:“奴才、奴才不能要。”
“你同我称哪门子的奴才?”曾流揣手说,“咱们都是奴才。”
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又道:“这才哪儿到哪儿?那些跑腿的内侍都有银票拿,这是规矩。你安生拿着便是。”
可小内侍还是有些惴惴。额上闷出汗,他抬袖擦了擦。
曾流又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右眼下竟还长着一颗小泪痣。
花氤院里。
小静问:“王妃在找什么?”
孔梦蕊合屉,招来小静轻声问:“上回在绣春间买的那只孩童抓月的绣图,你可见着了?”
小静嘴一瘪,说道:“您还寻那个做什么?平白自己惹自己的伤心。”
“你哪只眼瞧见我伤心了?我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孔梦蕊笑着去挠她咯吱窝,“你藏起来了对不对?快把它拿出来。”
小静受不住,告饶道:“我去,我去,我这便去了。您息息怒。”
小静出了屋,孔梦蕊站起身,慢慢地走到桌边,愣了一会儿神,而后低下头,执壶倒水。
屋门又被打开,孔梦蕊放下茶壶,说道:“怎么这样快……”
她的身子一僵,腰肢被只手搂住,后背覆上胸膛,她略侧过头,发烫的嘴唇顺着她的脖颈往下吻。
孔梦蕊伸出一只手搭上自己腰间的手上,气息微乱:“王爷……”
赵齐的另一只手横在她的身前,将她往自己身上压:“梦蕊,我们要个孩子吧。”
孔梦蕊一愣。
赵齐的口吻温柔,他耐心又急切地又问了一遍:“梦蕊,我们要一个孩子,好不好?”
孔梦蕊眼中氤氲起水汽,重重地点头,声音都在发颤:“好,要个孩子。”琇書網
赵齐用牙齿咬了她的耳尖,孔梦蕊吃痛,搭在赵齐手上的手紧了紧:“王爷,臣妾还在孝期。”
赵齐含着她的耳朵,恍若未闻,只喃喃地念着:“我们要个孩子,要个孩子啊……梦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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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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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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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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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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