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都市小说>厄风雪>第 14 章 第 14 章
  余洪业将要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师的文书拟好,头一次将自己的脊背完全靠上身后的椅背。

  不堪重负般,云收雨散般。

  他靠在椅背上,两手放在桌面上,他的眼神空茫了,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疲惫之色,让他脸上的皱纹更显得深刻,教他的老态暴露无遗。

  通吏沉默地为他添上他最常喝的香兰茶。

  余洪业张开双手,用掌心贴合桌面,抚过每一寸纹理。

  通吏看懂了他的意思,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他强忍着,转眼看到那份文书,就如同看见了希望,他赶忙道:“大人,我这就将这文书着人送往京师。”

  余洪业却倏然一笑,无奈地叹息摇头:“事到如今,这份文书,早已不能救下我们。”

  “今上亲政、即位,到如今,已有七年矣。”余洪业将茶喝得无滋无味,“用七年的时间,狠着劲儿地走出先帝构造的世界……就从这份文书,抵京的那一刻起。”

  “七年前,我肩负先帝之命,替他维护这脆弱至极的、来之不易的安和世界。”余洪业浊浊双目蒙上雾气,就当热茶吹烫了眼睛,他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七年之后,却是由我,亲手将这个世界撕开一道口子,乌云密布恰似浓烟,这个世界再无法干净清宁!”

  杯盏落地,慑得通吏慌忙跪地。

  余洪业狠摔了茶杯,推开了座椅,在一片巨大杂乱的声响里面踉跄起身,双脚不管不顾地踩过四分五裂的瓷片。

  双膝终于跪地。

  他举双手,仰面对天,磕首对地。

  他跪趴在地,久久不起。

  前额触碰着冰凉的地板,他背脊躬起的幅度再也掩藏不住。

  他将泣泪一并压入干哑的喉中,颤颤巍巍。

  东风压倒了西风,因而才肆虐地往堂内吹,卷过来的味道带着春日的温暖,却燥得让人气闷。

  余洪业恍惚地嗅见了龙涎香的味道。

  那是他往生中最后闻见的龙涎香味。

  它静静地回旋在七年前的万岁殿上,伴着枯老帝王的切切真语。

  ——

  三休府通判将这一个多月以来北岐的所作所为一一陈列,白纸黑字并上所获十九人,告白天下。

  北岐起先还坚持着不认,但未过多时,便给予了盛朝相应的补偿,由北岐太子亲自前来致歉。

  百马入库,余洪业神情寒然,说话却如同最初直接,他对许照洲说:“不久过后,朝廷应当会派来一名官员,目的在架空我。”

  许照洲只说:“余大人将是永远的沿边安抚使。”

  余洪业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一夜之间,他好像苍老了许多,他说:“这世间,哪存在什么永远,拼了死活,也只能挣回来一时半刻。”

  “没有永远。”他摇头,对自己说。

  许照洲笑着说:“所以永远是珍贵的,余大人。因为珍贵,人们才会去祈求永远。”

  “那该是怎样一种永远?”余洪业扬了声音,自苦自乐,滋味千百番,“各人在祈求各人的永远罢了。”

  “永远恒河沙数,各人择后追之。”许照洲眉梢微扬,看着他说,“跑着追跳着追走着追跪着追趴着追……追就是追,就是该往前进。后退而求来的永远,便就丧失了真谛。”

  “磐石千累,屹立不倒。”许照洲最后说。

  余洪业抬首望天,望见一眼的湛蓝。

  边地的天空很好看,这他一早就知道。

  “我二十出仕,从最低的位置上,一步一步往上爬。我曾低至尘土,但最终高观北斗。”余洪业低低说,“我今年六十有六,我致仕归乡,我荣归故里,岂不是更好更光彩?”

  “可我不愿。”余洪业暗浊的双眼里迸发出奇亮的光,他说,“傀儡如何?标符又如何?我就是要守在边关,我就是要守住三休!这是七年之前被委予我的重托,这是此后系我一生的使命与责任!我要在这里,我要在三休!我做傀儡,我做标符,我也要守!”

  ——

  宅院书房里,长瑞低声禀报道:“属下按照冒犯界河者是北岐派出的士兵这一线索去查,果真查出了不少的东西。”

  长瑞将所查一一道来:“一月十一,北岐太子暗地里买通北岐兵十名,让他们假作樵夫,来我朝山林砍樵伐木,以作试探。在我朝态度并不强硬的情况下,他一次又一次地让那十人来做同样的事。直至山林被烧,他们才安静下来。本来这便是北岐太子的全部计划了,可当在接到我朝移牒后,他又送来九名北岐百姓假作冒犯者,以此进行很深的试探。”

  “这一消息被北岐二皇子知晓了,他便找到了那十名士兵,命他们假作渔夫,泛舟界河。并将这一事故意栽赃到北岐太子身上。”

  “两方都瞒得很好。在北岐罪状被告白天下后,北岐皇帝才知晓了此事,当即大怒,狠狠地罚了北岐太子。”

  长瑞说完,想起这几日的事,只觉得大快人心,禁不住夸赞道:“主子果真是料事如神!”

  许照洲听完,沉默片刻后,如实说道:“没有料事如神,只是借了运气三分光。”

  长瑞一怔,良久听懂了。

  他现在才查来消息,而许照洲却在窥见真相之前,凭些半真半假的猜测,硬着头皮往前闯。

  ——

  长瑞步履维艰,打探些消息不容易。他累了好些天,许照洲便让他自去休息了。

  边地事宜发展至尾端,不日便要启程回京,许照洲换了身衣服,他要出门寻一趟卫武。

  柳萌初被温言轻语说禁了足,已经闷在屋子里好几日,听闻马上便要离开了,这一日特地去街上逛了逛。

  回来时恰好碰见要出门的许照洲,一问才知道这人不是要去府衙,忙死皮赖脸地央求着跟去了。

  农户相居,各家各户挨得紧密,鸡犬之声可相闻。

  柳萌初同邻居家的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玩起来,同他蹲到树下看蚂蚁,挥挥手示意许照洲不用再管她了。

  屋内,卫武不知从哪儿抓来只黄莺鸟,坐在长条凳上逗,那手上的力气忽然就松下来。

  许照洲说:“我特为寻您而来。”

  “你若不特意来寻我,作何落脚在我家?”卫武就笑,他偏头安抚黄莺,看也不看许照洲,嘴上说,“这小小的村庄,有幸让大人来访。”

  许照洲站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对这一份冷淡恍若不闻。他自如而平静地问:“大将军认为,以三休府为代表的北疆为何对屡次冒犯的北岐一再退让?”

  卫武听了这话,不知是话头的那一句称谓,还是整句话中流露出来的意思,总之他手中的力道倏然加重了。

  黄莺吃痛地乱叫。

  卫武慌张卸下力气。

  黄莺扑棱着翅膀想要飞翔,又被卫武的手控制住。

  卫武伸出他粗大的拇指,用并不柔软的指腹摸着黄莺的小脑袋,像是在安抚它。在黄莺叽喳的叫声里,他说道:“大人心里有个答案,却仍旧拿这问题来问我,真不比黄莺有趣。”

  许照洲说:“是军弱。”

  未必是力量上的。

  一定是心灵上的。

  卫武缩回手,黄莺反而更自在,他说道:“中间那字,怎么写?”他提了提唇角,说道,“哪个军?”

  许照洲专看他泄露在眉眼间的神色,顿了一下,重新说:“每逢岁日,盛朝官员皆有一定期假。我家在洛阳,每逢岁日便离京返洛阳,年年如此。唯有今年是例外。”

  柳萌初抓着树叶的柄,一路追着一只蚂蚁来至小窗后,听见里面的人语声时愣了愣,转过头看见树下那男孩在冲她招手,她忙丢下树叶,脚步却黏在原地。

  她抹一把脸,悄悄蹭着墙角听。

  “我行了大半路程,车架突然被一人拦住。”许照洲难得愿意同人耐心地将一件琐事的前因后果讲来,“那人是今上身边的护卫,说陛下有要事,要与我相商。”琇書蛧

  卫武沉默着松手,黄莺终于飞离。

  许照洲继续说:“我返程回京,宫殿里的盛乾帝是十分高兴的样子。他告诉我,他打听到镇国大将军的消息了。”

  卫武掌间空空,下意识地抓抓空气。

  黄莺终于找着了窗口,鸣叫着往窗外飞。

  窗外的人再抹一把脸,又笑着喊那小男孩来捉黄莺。

  许照洲认真地说:“君不再弱,只有军弱。”

  卫武百来斤的重器都能稳稳抗动,可方才教他抓了的空气却教他指尖颤抖。

  许照洲又说:“大将军,今年是建兴三年。这是很特殊的一年。这一年,是本朝与北岐议和条约签订的第二十七年;是当初亲手签订条约的盛清帝驾崩的第四年;是此刻坐在万岁殿里的盛乾帝大量提拔任用科举入仕者最甚的第三年。同样的,这是北岐皇帝身体愈加难愈的一年,是北岐太子野心愈加蓬勃的一年,是北岐新皇充满变数的一年。”

  “军弱便、便……”卫武想紧压声音,却偏过了头,声音全部都卡住。

  他说不出话了。

  他只能粗粗地喘了口气。

  许照洲接话道:“军弱便练兵。”

  “练兵做什么?!”卫武猛然站起身,迅猛的动作使长条凳轰然倒地,连面前的四方木桌也险些被带翻,他的双目紧盯着面目俊朗气度出尘得好像从未经受过人间苦难的富家少爷一般的人物,眼下的手一把按住翘起的桌面。

  按住,往下,死死地压住。

  “练兵,练兵,怎么练兵?”他说,“兵士学会耍刀使枪,搭弓上箭;学会战斗技法与阵法。明白了一字长蛇的摆与破,明白了八门金锁的缘由。就算他们经年累月的流汗在练兵场里,这便就够了么?这便达到奔赴前线的资格了么?”

  “不是的。”卫武说,“一个战士,他不仅需要战斗技能,还需要为身后的朝土抛头颅、洒热血的无畏与无顾。爱这个国家的人有很多。无数人在它陷于危境时愿意倾尽囊中,只为给以它救助。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为之付出自己的生命。□□凡胎,谁不惧死,一个要上战场的兵士,他不可以!而这样一种胆量与义气,岂是一时半刻可以养成?”

  “等到他们的心都热了,等到他们历经数不清的苦楚成为了一名合格乃至优秀的战士了。朝廷让土地以求安稳,奉金银以求体面。寒天酷暑里的战士们只能站在朝廷为他们划好的边界里站着,清醒地看着自己是如何无法护卫国土的。”卫武的眼底慢慢地浮现出红色,他手上的力道渐渐地松了,他紧绷的语气也随之一松,“试问大人,这样的练兵有何意义?如若是这样,朝廷又何须花费大量的财力练兵养兵呢?”

  屋内沉寂。

  “大将军,我无法对您保证,这样的意义将只存在于过去。”许照洲覆在衣袖里的手慢慢地握紧,他向来平缓淡然的声音带些坚定,“显和年是固化已久至龟裂的泥土,而建兴年只是新翻上来的土。”

  卫武默声,长胡遮神色。

  “旧土有阵地,新土有生机。”许照洲说,他的情绪自始至终在一根线上平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像一个不会感知苦难的神。

  可是这样的情绪把控,却不得不令人叹服,从而去做没有悬念的选择。

  “日头还长。”

  只听许照洲又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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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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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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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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