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崩着心神,如实答道:“是。”
许照洲:“都已娶妻生子?”
那人点头道:“是。”
许照洲继续道:“平日以伐木砍樵为生?”
“是。”
许照洲停顿片刻,似怜悯一句:“日子过得紧了些吧。”
心思却在渐渐变活络。
盛朝是以看治他们的伤口为名将他们要来的,除昨日大夫蓦然用错药外,他们确实被看治过了……
他勉力按捺着,磕巴答道:“还、还好……”
他甚至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咕噜一声响。
许照洲笑了,具体地问:“还好是怎样的好法?吃得可饱,穿得可暖,住得可踏实……”
许照洲问一个,停一下,等他答一个。
那人心神微松。
他不由得回想起这此前自己所听说到的盛朝对边境摩擦的料理。
在戒律房的黑寂之下,他提着一口气。
“好,好,都好……”那人不住地答。
许照洲却说:“根本都不好。”
那人一下子愣了。
许照洲解释:“都好的话,为什么还会想要更好的?”
那人心里的心思全部歇下来,他惶惶:“大、大人……”
许照洲眸色平静,喜怒不辨地说:“北岐太子派你们来的。”
他几乎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人的心脏快跳沉沉,连忙否认道:“不是。”
他愣了一下,又继续剖白道:“大人,这只是我们一时不察,才造成的罪过啊。与我们太子……”
他急切起来:“我们只是区区草民,哪里有幸能入太子青眼呢?别说是太子了,连那些富贵点的人,我们都是见不着的。”
许照洲看人急完,又平静地说:“确实不是北岐太子指派你们来的。”
那人闻言却并不觉得轻松。
许照洲转而又问道:“你可知,边地之民不可过界砍樵伐木?”
他下意识地应“是”。
“他们也都知道?”
“都知道的。”他心有余悸,粗粗喘着气,“议和条约里有关边地部分的事项我们早就记明白了,此次我们受了责罚,日后定然不会再犯丝毫错。”
他急于将话题往这方面引。
只要对方一旦要追究他们触犯条约的罪责了,他就能抓到海上浮木了,他知道那该怎么应对。
可对方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许照洲陈述:“北岐接到我朝移牒后,令迟瓦县县官下放消息,将一切事由尽数说明。当日过界砍樵之人不是你,不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人,你们只是自愿前来的。”
戒律房设在府衙最为阴暗昏冷之处,四面铜墙,光亮不渗,四壁灯火吝啬,明明灭灭。
许照洲坐于案后,脊背挺拓,如松如竹,案上的蜡烛燃烧地只剩一半,幽微烛火下,他的面庞轮廓,再瞧不见一丝一毫的温和之色,只余无穷无尽的冷峻。
那人心神俱颤,脑中最后一根弦也断裂了。
县官下放了消息是不错的,但知道消息的人受利了不说,他们决计是不敢往外说的啊!
这边是怎么知道的?
许照洲抬眸,盯着对面面色慌张的人,眸底漆黑一片,嘲讽一笑:“北岐许你几利,让你,让你们,在明知所有边地条款的情况下,这样冒犯大盛?”
——
公廉堂内,通吏将戒律房内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说给余洪业听。
余洪业眼眸微颤,盯着案牒愣神了许久,通吏说完,自己眼眶也有些发红,怔然到:“我,我从来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十几年了,他在这里十几年了,跟了两任长官。
他听过边地百姓偶尔的愤愤不平,却从未见哪个官员,代表大盛,这么强势地和北岐说过话。
即使,那只是几个不足为道的微末百姓。
但是,站在他们身后的,是整个北岐。
“护国公府的少爷当真是……”余洪业呷了一口手边早已凉掉的茶,浊眼里光亮腾腾,却只笑着摇头,另说道,“二十三岁啊。这个年纪了,还是会有少年人才有的意气啊。”m.xiumb.com
“意气好啊,意气是珍贵的……”他感叹着,将话音一转,“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支撑他如此和北岐说话的底气何在?底气何在啊……”
“大人。”通吏鼻子有点发酸。
“所以,先帝强撑着身子,不肯退位,拖着今上,就是要让今上明白,我朝缺失的,就是这样一份底气。曾经拥有过的、最终亲手毁掉的底气。”余洪业叹息道,“可惜,今上没有明白,眼下那意气纷发的人不明白。朝中,究竟还有多少人不明着呢?究竟……”
他的双目泛红:“究竟还要再历怎样一场浩劫,才能教人明白?”
余洪业握紧了拳,重又说道:“边关大事,绝不能任他们儿戏!”
——
柳萌初跟着许照洲出了戒律房,沉浸在方才的场景里,久久不能回神。
余洪业适时地带着通吏候在门前,见许照洲出来了,他上前问道:“许侍郎预备如何处置这些人?”
许照洲不答,先听余洪业意见:“余大人预备如何?”
余洪业心中早有主张,他同意移牒北岐,一是因为许照洲是朝廷派来的制使,话有分量,最主要的,是希望他能借此看清边地现下的境况,好回去告诉朝中那些不安分的,北岐没那么好招惹。
许照洲在那昏暗的戒律房浸泡太久了,周身的温润之气像是被黑暗蚕食了一样。
余洪业张口欲说,却蓦地哑然。
他是阳平路手握重权的沿边安抚使,他是阳平路军政第一人。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站到谁的面前,会觉得渺小。
余洪业定了定心神,最终说:“许侍郎以看治之名向北岐讨人,若此后将其定罪论处,恐于我朝名声有碍。”
“自始至终,我们讨的都是过界之人。”许照洲沉稳地说,“北岐送来的却是是利欲熏心的、用作糊弄我朝的小人。余大人不必忧心,我们占理。”
不论是山林那件事,还是眼下这一件事。
许照洲面目平静,说话时有如成竹于胸,却教余洪业看得心口蹭火。
余洪业按捺着,先不急着说话。
许照洲条理分明地说:“北岐过界伐木,此为罪一;北岐擅作主张,包庇边民,此为罪二;北岐混淆视听,为虚作假,此为罪三。”
许照洲看向余洪业,说道:“罪状分明,余大人还是在为难?”
余洪业心头火更盛。
狂妄小生,张嘴已不是北岐冒犯人,他已锋利刀尖指向北方。
“许侍郎言语极当,”余洪业的声音不由得拔高,“可也否长远考虑一番,届时北岐将会如何对我大盛?”
戒律房外一时鸦雀无声,门板里头的铁链声清晰传来。
通吏吓着了,悄悄在余洪业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
柳萌初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
余洪业自知失态,也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失态之中,他明白了方才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已化作了一颗颗尖锐的石子,无比精准地砸到了他平静的湖心。
他先缓和了面色,近似妥协道:“那这送来的九人,便先……”
不待他说完,许照洲冷硬地吐出两个字:“杀了。”
“你……”余洪业被气得头晕,多年的官场礼仪都无法维持,“抛去边地事务不说,他们也只是普通百姓啊。”
“普通百姓么?”许照洲说,“余大人分明比我先知道,这九个普通百姓是怎么来的。”
“余大人知道,却不想让我知道,那我便自己去寻出一个事实来。”
“余大人心中顾忌太多,你担心最终的处理是你不可控的,所以眼下还在想法子将这九人完好送归北岐,便是在向北岐示好。”
他把余洪业的心思看得清晰,他现把所有藏在暗里的东西都挑到明面上说,让光彩与龌龊变得泾渭分明。
“可是不应该这样。”许照洲看着余洪业,又像是看着更多人,“你要将他们送归北岐的行为,就如同北岐送他们来的行为,如同北岐越过界限的行为。”
余洪业头脑已气得有些晕眩,他抚着胸口,沉重地呼吸:“胡言!你妄议一路之长官如野民般触犯条约,你可知你又犯了什么罪?!”
“条约轻可如纸,重可如山。”许照洲看着脸色忽白忽青的余洪业,八风不动般地无可干扰,“它本该如山重,却最终会如纸轻,当它再也束缚不了人们的时候。”
静默里,他最后说:“余大人,这是一个过程。”
——
马车行过半程,坐在车辕上的柳萌初一把掀帘钻进了车厢里,一屁股在许照洲对面坐下,她张嘴——
“************”
她一上来就将余洪业狠狠地骂了一通,教许照洲噎了噎。
却又不禁莞尔,许照洲说:“敢这么骂一路长官,你今日果真是戴头而来。”
柳萌初见他笑了,也不骂了。
她当初可是连长瑞在他面前说个草,她都要帮他用个“草长莺飞”圆上的姑娘,现下忽然在他对面,靠他这么近地说了这么多难听话,她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她没后悔。
“您修养好,不能说这些话。”柳萌初拎起茶壶倒了杯水递给他,“但我修养低,素质差,以后您不能说的话,我都能替您说。全凭您吩咐。”
许照洲接过水杯喝过水,对面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柳萌初手撑下颔,痴痴望着他:“大人,许大人!您今天太帅了。您特意带我走这一遭,是要我更迷恋您一点么?”
“没这个可能了。”她痴迷地说,“我已经爱得不能再多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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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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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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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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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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