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储和大赦的消息三月的时候到了江州,成了温蕙和陆睿的一则谈资。聊完了便也过去了。
这一日书院休沐,陆睿休息在家。
温蕙去了陆夫人那里商量裁夏衫,陆睿听了一会儿无聊,便先回来了。他穿着水波绿的道袍,丝绦束腰,抬头望见枝头的春意,想起来有个同窗跟他求一副闹春图,遂在东梢间里扑开了纸笔颜料。
画到一半时,有丫头进来送茶,将茶盏轻轻搁在了一旁。
陆睿专注作画,不曾抬眼。
可过了片刻,那丫头还没走,陆睿抬眼,拿开口中咬着的两支笔:“有事?”
那丫头个头比旁人稍矮,不是别人,正是温蕙陪嫁来的落落。
落落原不敢出声,见陆睿终于注意到她,一拉裙摆便跪了下去。
陆睿道:“有事说事。”他烦这种,耽误时间,打断了兴致。
落落眼泪掉下来:“我听梅香姐姐说,朝廷立了太子,大赦了……”
其实去年元兴帝登基,便大赦过一回。但这些事,陆正夫妇、陆睿夫妻还会聊一聊。到了丫鬟仆妇那里,就只知道“有新皇帝了,不打仗了”。她们在陆家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什么山东遭海盗劫掠,什么山西犯妇发配,离她们都太远太远了。所语者,不过是今天吃了什么,你裙子上绣的花真好看而已。
落落家败之时才八岁,虽背过了《百家诗》,可也不过就是个才背过《百家诗》的孩子而已。
只不过温家一家子才识字的水平,便显得她鹤立鸡群,很是被温蕙另眼相看了一段时间。
但大家小姐身边的丫头都是从小跟着小姐一起读书,一起培养出来的。她跟着温蕙嫁到陆家,温蕙却是在陆夫人那里吃小灶,落落只跟丫头们厮混。她接受的教育也就停在了八岁那年的水平,后面并无长进。
且她在温家显得与众不同,及至到了陆家,出色的、识字的丫鬟太多,她方方面面都泯于众人了。
在青州的时候,尚能稍稍在心里叹一下乡下百户小姐粗鄙不文。可温蕙以十几岁的年龄去追赶她七八岁时的学过的东西,学习的速度和深度都比她小时候强得多了。如今,早已经赶超了她。
再没什么能让落落觉得自己能超过姑娘,孤芳自赏一下的事了。
她成日里跟丫头们厮混,除了心里偶想起过去,不免有一丝丝悲伤幽怨,其他的眼界亦跟旁的丫鬟们差不多。去年新帝登基,她听了一耳朵,根本没那个意识。今年还是梅香说了一嘴:“我听公子和少夫人说,又大赦呢。去年才大赦过呢。”
银线忽然想起来,对她说:“你家会不会也被赦了?”
过去温蕙和银线都没提起来过,青杏、梅香这才知道,原来落落竟是官奴婢。
大家七嘴八舌:“要是在被赦的名单里,就能恢复良籍了。”
“去求公子问问吧。”
“万一呢。”
今日正好陆睿休沐,落落便壮着胆子来求了。
陆睿倒是听温蕙提过,说她是罚没的官奴婢,也曾是官家小姐。他知道落落家是卷入潞王案,潞王谋反无案可翻,从去年看,新帝明显把涉案的人员从大赦中剔除了出去。就表示根本没那个意思。
落落希冀的,希望不大。
除非是那种非常边缘的株连,且还得有得力的人舍得金钱为之奔走。总之,希望不大。
但他心里虽然明白,可毁灭一个小姑娘的希望,又的确是一件不太人道的事。他还是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好,你把你家里的情况说一说,可还记得父亲官职?”
落落早有准备,忙从袖子里掏出写好的纸递给陆睿。陆睿接过来扫了一眼,是个京城的五品之家。
五品在地方上,便是个人物了。但在京城里,五品多如狗。潞王能知道他是谁?
顶多就是跟潞王勾结的大人物倒了,波及到他。
更甚者,可能根本与潞王案毫无关系,纯是牛贵主持的监察院将事态深度化、扩大化而殃及的无辜。
山西的犯妇他管不了,但身边这个日日都能看见的婢子,求一个举手之劳,倒没什么。
他把那张纸还给了落落,道:“你去叫平舟来。”
落落大喜,忙行个礼去了。很快平舟来了,陆睿道:“去外书房那里,寻两期的邸报给我。”xiumb.com
去年新帝登基的一期,今年立太子的一期。陆睿道:“大赦的官员名单别落了。”
平舟去了。
从景顺五十年,到元兴二年,温蕙长高了,落落长高了,连平舟都长高了,跑得都比以前快了。
陆睿画完这一副闹春图的时候,平舟和落落一起进来了:“公子,取来了。”
陆睿道:“你们两个在外面看吧,看完整理好,送回书房去。”
平舟、落落都识字,便拿到次间里铺开,平舟帮落落认真找了起来。
一炷香的功夫,互相交换着看了两遍,并没有落落家。落落不死心,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终确认,没有就是没有。
落落怔怔地。
平舟把摊开的纸都收拾好,看了她一眼,小声说:“姐姐别难过了,去跟我谢过公子去。”
落落原本被旁的丫头们说得充满了希望的,不想潞王案并不在大赦之内,一时希望破灭,失魂落魄地跟着平舟去了梢间。
陆睿的一幅画已经画完,正在晾干欣赏,见他们进来,问:“如何?”
平舟道:“看了三遍,并没有。”
这早在陆睿的预料之中,便颔首,对落落说:“既没有,便好好做事吧。”
陆睿的价值观,是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各安其位,公卿大夫经世济国,武将军人戍守边疆,商人守着良心流通货物,小吏尽心尽责管理百姓。
妇人们在后宅,生儿育女,打理家务。
至于奴婢,既然身份无法摆脱,便当安于奴婢,收起心来,做她该做的事。
落落含着泪,抬眸看了陆睿一眼。这几年压在心底的怨和悲,都在这一眼了。
她是个才十三四的青涩丫头,不像青杏、梅香那样好好地受过当丫头的调/教,各方各面在陆睿眼里都普普通通。唯这一眼,让陆睿多看了她一眼。
落落眼泪掉下来,飞快地福了福身,转身跑掉了。
平舟道:“她难过呢,公子莫怪她。”
因陆睿是个对身边人要求很高的人。就如刘富的儿子刘稻因做了他的小厮,都被他按着头硬识了字。对丫鬟们,他的要求更精致。
于陆睿来说,温蕙的正房里真正合格的丫头就只有梅香和青杏。银线和落落都不合格。
只她们是温蕙陪嫁过来的,陆睿便对她们放低了要求,日常里,他还是多使唤青杏、梅香。
平舟退下,陆睿端起茶盏,欣赏自己新作的画。
又想,刚才小丫头那一眼,充满幽怨,当真是不错。
只是他今日已经作了一幅闹春图,兴尽了,不想再动笔。
陆睿雅擅丹青,他实在是,很喜欢看别人的眼睛。
霍决也在看一个女人。
他代表赵烺与牛贵缔结下盟约。只是这盟约,非常纤细脆弱。
牛贵现在已经站在了宦官的权力顶峰,还有帝宠在身。这样的他,主动为赵烺做什么,都是赔本。没有对等交换的利益,霍决也根本没期望他做什么。
霍决要的是他最后的抉择——当事情进展到了必须由他出手定乾坤的时候,他要牛贵选择赵烺。就如他选择了襄王一样。
他给出了足够说服牛贵的理由,牛贵答应了。但如何去对付太子,却是霍决和赵烺自己的事。
霍决还跟赵烺说:“眼前就像回到了从前王府里一样,我们要做的又变成了将太子掐下去。”
赵烺端着茶盏对着北方春寒料峭的枝头叹了口气,感叹道:“不知道北疆是什么样子,赵王在那里过什么样的日子?”
霍决道:“他自有他的海阔天高,殿下有殿下的九重楼阙。”
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叹道:“太子真是一个……”
赵烺扑哧一笑,道:“没建树,小错不断,偏又不犯大错是吧?我十岁的时候就发现了,觉得这个人真的好没意思,以后王府居然要这样的人当家,还不如我来呢。”
霍决道:“我还是多看看世子妃和江家吧。他们最好入手了。”
赵烺自言自语:“就盼父皇龙体康健,寿比南山。”
霍决从赵烺的书房里出来,小安已经在外面等他,见他出来,一把捉住他手臂,笑道:“哥,我带你去看个人。”
霍决拍开他手:“什么人?”
小安笑嘻嘻:“山西来的。”
山西倒了一大批人,他们的女眷都被罚没,姿色最好的挑出来进献了内廷,其余的才发到山东充实军户。
宫里拿到这批女子,分赐了诸王府和大臣家一些。齐王府得了四个。
齐王府被霍决经营得十分严密,便是这样赐来的女子,霍决都叫小安去检查。因康顺办事果决也勇武,适合办外面的事,而小安眼睛锐利,十分会看人。
小安便看到了那个女子,一看到就愣了一下,检查过后就跑去找霍决叫他也来看个稀奇。
霍决看到那女子,也怔了一瞬。
小安乐道:“哥,你看她像谁?你猜不猜得出来?我叫康顺猜,他笨死了,就觉得眼熟,愣是想不起来。说真的,我是听说过,世间会有长得十分相像之人,只没见到之前,我想象不到竟会这么像,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霍决看那女子第一眼便知道她像谁了。
他吐出一口气,道:“陈氏。”
顿了顿,又道:“尤胜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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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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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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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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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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