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睿转过身来,温蕙已经站起来,等他先开口说话。
她一身鲜亮的新衣裳,色泽饱满明丽。虽不是陆睿喜欢的风格,但却十分喜庆应景,正与这新婚的气氛相称。
看她的眉眼间有些紧张,陆睿未语先笑,问:“饿了没?”
陆睿还穿着吉服。温蕙喜欢这种浓丽鲜亮的衣料,觉得衣裳料子衬得陆睿的面庞特别英俊,所以才不由地有些紧张。谁知他开口如此接地气,温蕙忽然便不紧张了。
紧张什么呢,天地都拜过了,她已经是陆睿陆嘉言的妻子啦。
她对他一笑:“乔妈妈叫人给我煮了鸡汤面,已经吃过啦。”
紧张褪去,她的眉眼间便有了往日的明媚俏丽。
陆睿大她三岁,已知人事,又是这特殊的日子里,颇有些心动。
只事前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她年纪还小,今年九月才及笄,还要再等上大半年。
这其实已经算早了。因为体面人家很少姑娘及笄便出阁的,通常都会再留个一两年,留到十六七。那宠姑娘的人家,偶尔还会有留到十八岁的。
因父母都知道,姑娘出了阁,再不会有这样舒服的好日子了。能多留一天是一天。
温蕙会这么早出阁,实在是余杭那两百亩上等水田压垮了温夫人。
陆睿忽然走到温蕙身前,伸出手去,指背蹭了蹭她的腮边。
温蕙吓一跳,赶紧用手抹抹:“沾了油了吗?”
抹了一下看看手指,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想想刚才用完饭食,她明明用帕子擦过嘴了呀。
陆睿嘴角含着笑,眼瞳有种异样的明亮,和温蕙前几次见他都不太一样。他没回答她,反而又捏了捏她的脸。
温蕙惊得呆滞住了:“你、你干嘛?”
陆睿说:“我高兴。”
“我每天都想你,想跟你说说话,却根本见都见不着。”他的眼睛亮得吓人,“想了十天了,今天终于能见到你了,能碰到你了。”
他捏住温蕙的下颌,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低声问:“蕙娘,我心里欢喜,你欢不欢喜?”
这这这这这!他他他他他!陆嘉言是在轻薄她吗?
温蕙觉得身体都热起来了,口干舌燥,心脏怦怦跳得让人无法呼吸!
可是,可是,他是她拜了天地的夫君啊,这这,这算不得轻薄吧?
陆睿微微低下头。
少年看她的瞳眸中,有些什么跳动,让温蕙觉得害怕。
但她忽然顿住,抽了抽鼻子……
“你喝酒了?”她拨开陆睿的手,质问。
她真是一遇到陆睿就变傻。他身上这么大的酒气,她居然现在才反应过来。
陆睿笑了。
从前温蕙觉得他是个谪仙一般的人,笑起来的时候能让人看得失神。可此时此刻,他穿着吉服笑起来,却没有从前那种云淡风轻、冰清玉润的感觉。
好像,很放肆。
就,怪怪的。让人莫名脸红心跳。
“哪有新郎不喝酒的?傻瓜。”陆睿的手今天是注定不能老实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捏住了温蕙的脸,揪一揪,再捅一捅。
温蕙:“……”
温蕙终于明白了!这个人,他在撒酒疯啊!
真是的!他们读书人撒酒疯怎么这么斯文呢!
她爹撒酒疯就要去赤膊抡石锁。
她大哥撒酒疯就要爬墙上树。
她二哥撒酒疯就要去马厩里抱着马一起睡。
她三哥撒酒疯要打醉拳。
她娘撒酒疯,要把家里所有的男人都揍一顿。
陆睿这酒疯撒得太斯文,他说话的样子也看起来太正常,以至于温蕙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这个人其实已经醉了。
但他那轻风流云一样随意、放肆的笑和奇怪的、让人情不自禁羞涩的眼神都有了解释——他醉了嘛。
温蕙拨开了他的手,跺脚:“我哥他们是不是灌你酒了?真是的!我让银线去说他们!银线!银——”边喊,她边向外去。
陆睿捉住她的手腕,对刚从槅扇帐幔外探了个脑袋进来的银线喝道:“没事,出去!”
陆睿于银线仿佛群山之巅高不可攀的雪莲花,银线颇有些怕他。且两个人的对话声音不小,尤其是温蕙嗓门大,银线都听到了,知道是怎么回事。
陆睿一喝,她便止住了脚步,又退回到帐幔外面去了。
“傻瓜。”陆睿握着温蕙的手腕,无奈地笑,“今天是什么日子,舅兄们敬酒,怎能不喝?别叫人笑话。”
温蕙仔细看他,惊奇地说:“你这样说话,一点也不像喝醉的样子。”
陆睿眼中笑意更浓:“谁说我喝醉了。”
好吧,反正喝醉的人总是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的。
他要不是喝醉了,怎么会对她动手动脚?他要不是喝醉了,怎么看她的眼神那么奇怪。他要不是喝醉了,怎么会现在还握着她的手腕不放开呢。
温蕙也觉得刚才自己一着急,嗓门太高了。怨不得他会说“别让人笑话”。她压低了声音,问:“那我叫她们给你煮醒酒汤吧?”
小小年纪,眉间青涩还未褪尽,却要摆出一副贤惠模样。陆睿觉得十分想笑。
他眉梢眼角都透着风流,问:“那你是要留我吗?”
他们不圆房,现在他过来看过她了,等喜宴散了,就不会再过来了,会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去。
温蕙却说要给他煮醒酒汤。那不是马上就能煮好的,是不是得他晚上再过来?
陆睿其实是真的醉了,虽还有一丝清明,但总归于平时不太一样。何况今天是新婚大喜之日,眼前人是明媒正娶拜了天地的妻子,陆睿便觉得调笑一二也无妨。
只是他想不到,他说完,温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眨,分明是全然没理解其中的调笑之意。
两个人只差了三岁,却是一个已经知晓人事,已经迈过了成人的那道坎;另一个还懵懵懂懂,想来不到圆房的前一天,不会有成年女子来告诉她人事。
陆睿反应过来,妻子还小,尚不解风情。他心底笑叹一声,终是收敛了,告诉她:“喜宴会到很晚,待散了,你大概已经睡了,我也直接回我自己的院子去了。”
温蕙才“哦”了一声,有点担心地道:“那……”
陆睿喜欢温蕙惦记他,关心他。他笑起来,道:“没关系,大厨房那边……”
话没说完,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两个人同时转头向窗口望去,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但隐隐能听到,外面似乎乱了。
“怎么回事?我去看看。”陆睿捏了捏温蕙的手,“你歇了吧,今晚没你的事了,好好养精神,明日里认亲。”
说完对她微微一笑,放开了她的手出去了。
他走了,银线才探头探脑地进来。却见她家姑娘犹站在原地,一手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腕,嘴角噙着甜甜的笑。
银线嗤一声,掩着嘴笑道:“行啦,人都走啦。”
温蕙才恍然回神,臊了一下,强行镇定问:“外面怎么了?”
“不知道呢。落落出去看去了。”银线道,“咱们是不是可以歇了?”琇書蛧
“可以了吧。”温蕙说,“他刚才说今晚没我的事了。”
“他什么他?”银线又捂嘴笑,“该改口了。”
温蕙脸上飞起红霞,啐她:“你讨厌!”
银线不依:“你现在不改,明天也得改啊。我问你,你明天可一下子改得过来?不如现在先练一下?”
温蕙一想也是,遂吸口气。
银线眼巴巴地看着她。
哪知道想得容易,那个称呼就在舌尖上,想吐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温蕙憋了一会儿,终于声如蚊蚋般地说:“夫君……”
“啊?”银线把手搭在耳朵上,“你说啥?”
温蕙跺跺脚。反正四下无人,房中只有银线,她再吸了一口气,这回音量起来了:“夫君说,今晚没我的事了,咱们可以歇了,好了,你满意了吧!”
银线捂嘴乐。
温蕙哼了一声,一边向里走,一边便自己去解衣带。
银线忙过去:“我来。以后,都我来。”
温蕙道:“我又不是没有手。”
银线道:“你看刚才青杏梅香,可许你自己动手了?入乡还得随俗呢,何况是嫁了人家,自然要跟着夫家的规矩走。以后啊,你少夫人的架子端起来,凡事叫我,可别跟以前似的自己往上冲,咱可不能让人小看了咱们。”
温蕙闷道:“知道了。”
银线又小声告诉她:“刚才刘妈妈在厢房理箱笼,听见说姑爷过来了,忙不迭地也过来了,就在明间里候着。看姑爷走了,她才放心回去……”
温蕙不解:“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新婚夜,少年男子一身酒气地过来。她家姑娘还是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刘富家的怎能放心,当然是得盯着那喝了酒的新郎离开,才能放心。
银线比温蕙大些,又时常与百户所军堡里的人打交道。乡下人的确粗鄙些,言谈中常常不太讲究。银线便懂得比温蕙多些。
刚才陆睿调笑那一句,温蕙没听懂,银线隔着帐幔倒是听懂了。
只是温蕙一派懵懂,银线反不好解释了。只想,这姑娘都嫁了人了,什么时候才能真长大啊。
又想,待九月里她及笄的时候,温夫人还要过来。到时候必会在圆房前教她了,这事轮不到她操心。
银线便没解释,含糊了过去。只才帮温蕙解了衣裳,卷了袖子,刚拿来齿木和青盐,落落回来了。
“姑娘!”她脚步匆匆,略显慌张,“圣人、圣人崩了!”
圣人便是皇帝。于百姓心中,皇帝便是这天上的太阳。
银线吓得一松手,青盐洒了一地。
景顺五十年三月里,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各州各府。一同传来的还有新帝登基的消息。
皇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不知道,只知道阁老们被宣入禁中,皇城大门便落锁,十多日才重新打开。
张贵人所出的五十二皇子登基称帝,改元泰升。
诏令诸王各在封地凭吊,不得入京。
新房里,三个小姑娘都被这消息吓懵了。
纵落落出身官宦家,也不懂这消息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陆府的喜宴已经乱了,远远地,听到许多不真切的嘈杂声。
温蕙茫然:“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很快就知道了。
这一天是个吉日,江州城里办喜事的不止陆家一家。如今街上,已有衙役敲着响锣挨街挨巷地向百姓宣告景顺帝殡天,泰升帝登基的消息。
百日之内禁宴饮、音乐、玩乐、嫁娶。
官宦之家需服国丧。
梅香快步进来传达:“所有喜绸、吉服、红烛都要撤了。外面已经在撤了。少夫人这里也得撤。”
温蕙与银线面面相觑,问:“那,喜宴……?”
“已经散了。”梅香回道,“老爷已经换了衣服往府衙去了。”
陆家的丫鬟都伶俐可人,梅香道:“少夫人稍安,咱们该怎么办,青杏已经往乔妈妈那里去请示了。”
温蕙定定神。
她是少夫人了呢。可不像在家里,万事都有爹娘和兄长们顶在前头。她不能让陆家人小瞧了去。
她便点点头,沉声道:“知道了。”
扎着大红花的红绸从梁上撤去,喜庆的龙凤烛换成了寻常的白烛。
织了金线的红锦桌布换成了青色织锦。新人的石榴纹多子多福的红帐摘下来,刘富家的现从箱笼里寻出一顶姜黄的换上去。鸳鸯喜被、喜枕一并撤了,换了寻常日用的素色……
丫鬟们倒是不乱,有条不紊。
只温蕙坐在桌边看着大家手脚麻利,很快这房中再没有“新房”的气氛。
她忍不住想,那个在遥远京城里的皇帝真厉害啊,他一个人的死,便惊动举国。
她明明从未见过这个老人,却因为他,一场喜庆的婚礼刹那如流云吹散,仿佛从没发生过一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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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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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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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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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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