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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小满咬咬唇,蹑手蹑脚走到帘幔外,把耳朵贴了上去。

  里面还有一道槅扇,还有一道帘幔,声音轻微模糊。

  四公子不快地斥责小安说:“你跑野了是吧,回来了都不知道来见我。”

  四公子要是用这么不高兴的口气跟小满说话,小满早就跪在地上谢罪了。小安却轻笑:“总得洗洗干净通一下啊。”

  四公子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小安忽然轻轻惊呼了一声,很快,便是些模模糊糊但小满熟悉的声音了。

  小满听了一会儿。

  都说小安以前可受宠了,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功夫,要是能学一两手就好了。

  可听了片刻,小满觉得,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他实没觉出来小安有多与众不同的能耐。

  小满甚至凭着自己对四公子的了解,从四公子的声音中察觉出来……公子好像也并不是那么满意。

  这还真不是小满的错觉。四公子的确是不大尽兴,因此,当小安撩开帘幔要走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个都听见了四公子懒懒地唤道:“小满,来。”

  小满早在小安要走出来之前,就提着衣摆踮着脚飞快地跑回书案后假装忙碌收拾。听到这一声唤,小满眼中迸出惊喜,脸上发出了光。他丢下手中的东西,应了一声,疾步走到了槅扇前。

  他甚至还挑衅地瞥了小安一眼。

  小安一笑,非但没生气,还把帘幔挑得更开一些。小满便挺胸昂首地径直走进去了。

  小安放下帘幔,缓缓地向门口走去。走到屏风前的时候,还隐隐听到了小满故作撒娇的声音。这么远了还能听见,这小满喊得够用力的。

  小安绕过屏风,拉开了门。

  门口的小厮听见响动,忙打帘子。

  刺目的春光便泼了下来。小安身前是光,身后是影。

  他握着门的手用了用力,看向自己的弯折的手臂。隔着锦衫看不出来,但小安知道锦衣之下,自己的手臂不再纤细瘦弱,用力的时候,那肌肉会绷得鼓起来。

  公子只喜欢身娇体软,他讨厌他们的身体变成这样。

  以后,大概不会再唤他了吧。

  小安勾了勾嘴角,一步踏入光里,还嘱咐小厮:“把门关好,莫扰了公子。”

  小厮忙应了。

  小安回到了自己的居处,同时也是霍决的居处。

  以霍决现在在四公子跟前的体面,他完全可以自己独占一室了。但小安偏就赖着,不肯跟他分开,还像从前他非认他做干哥哥一样,跟他住一个屋。

  小安脑子聪明,是个很好的说话对象。霍决便任他了。

  小安进门便看见浴桶里冒着白气的热水,而霍决坐在床沿,正用一块薄圆磨石打磨刀刃。

  “要洗澡呀?”小安问。

  “洗过了。”霍决却说,“给你准备的。”

  小安开心:“就知道哥哥疼我!”

  他三两下解了衣服便跳进浴桶里。动作虽快,霍决依然看见他身上的那些痕迹。

  霍决的视线又落在了他扔在浴凳上的衣裤上。他的眉头忽然蹙起,走过去,捞起了小安的裤子,问:“怎么这么多血?”

  “啊,那个啊……”小安捧起一捧水搓了把脸,抹去水珠,笑嘻嘻地说,“你猜?”

  小安从小便是为着贵人的这种癖好培养的,他的身体早该适应了,不该再有这么多的血。

  霍决抬眸:“我回来在你床上看到些白色的药粉……”

  小安嘻嘻一笑:“就知道瞒不过你。”他承认:“我用了拔干的药粉。”

  霍决便不说话。

  小安胳膊扒着浴桶边沿,仰脸看着他。这一刻,他的笑意敛了起来,脸上没有表情,像一个还没有雕刻出脸的木偶。

  霍决凝视他片刻,将手中沾了血的裤子扔回到凳子上;“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他转过身去继续磨自己的刀。

  浴桶里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小安带着大大的笑容,在浴桶里开心地瞎扑腾。

  霍决无语:“别搞一地水。”

  “没事,待会我擦!”

  “永平哥,我跟你说,四公子以后大概不会召我了。”小安又笑嘻嘻起来,“以后,我只能跟着你混了。”

  霍决问:“你不怕?”

  他刚从内院出来的时候,功夫又弱,人又没有在外行走的经验。然而大家都不敢轻慢他,倚仗的无非就是四公子对他的宠爱。

  现在他失去了这份倚仗,却一脸的不在乎。

  “那不是还有你呢吗?”小安得意地说。

  “我和你一样,不过奴仆而已,生死都是贵人一句话。”霍决淡淡地说。

  “不,永平哥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小安扒着浴桶,“当初,马惊了的那回,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永平哥你纵马上来把我救下来了。你功夫那么好,那时候我扒着你的肩膀,看见四公子和他的朋友都大声为你喝彩。四公子的眼睛可亮了……”

  “你不知道,永平哥,做那事的时候,四公子的眼睛像喝了酒一样,是浑浊的……”小安的半张脸埋进水汽里,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他从来没用那种亮亮的眼光看过我,他只有在做正事的时候,眼睛才会那样亮。那时候,我知道,我们都是奴仆,可你和我不一样。”

  “我只是个玩意儿,永平哥你却是有本事的人,是有用的人。”

  “我也想当有用的人,我不想当玩意儿。”

  霍决用陶盆里的水冲洗刀刃,沉声道:“以后,公子不宠你了,我不会保护你,我也没能耐保护你,但我可以教你的。但我会的,你只要想学,我都可以教你。”

  小安大声说:“那就说好了!”

  他在盆里扑腾得更欢了。

  “……”霍决,“赶紧出来,流过血的地方赶紧上药。”

  小安赤条条出来,擦干了身体就上了床,放下了帐子。

  霍决问:“我帮你?”

  小安不惧于让霍决看到他的不堪,但这等腌臜的地方,却怎么让他来,忙道:“不用!我自己来!以前都是自己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发出嘶嘶的抽气声音,显是疼了。

  他天生爱说话,抽着气儿,还要隔着帐子跟霍决聊天:“永平哥,小满是不是又拍你马屁了?我跟你说啊,你不许搭理他!”

  霍决瞟了眼帐子,问:“你跟谁都能称兄道弟,怎么独独跟小满过不去?他年纪小,他还是四公子跟前的人。你偏要跟他结梁子?”

  “啧,要不是我年纪大了放出书房了,轮得到他?”帐子里的少年说,“我就看他不顺眼!我就讨厌他!”

  “你讨厌他,是因为他就是从前的你吗?”霍决一语道出真相。

  帐子里的动静忽然停了一瞬,然后一个脑袋钻出来,有些恼羞成怒:“才不是!”

  小安气哼哼地:“总之说好啦,你不许对他好!你就我一个弟弟!”

  霍决扯扯嘴角,笑着摇了摇头。

  小安的脑袋又钻回去:“永平哥,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霍决说:“巧了,正在想。”

  “你是怎么想的?”小安扑腾着穿衣裤,“想的什么?”

  霍决顿了顿,说:“我想马迎春。”

  帐子忽地撩起来,小安提溜着裤腰跳了下来:“我!我也在想马迎春!”

  “永平哥!马迎春!马迎春真是太威风了!”他激动得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我从见了他的排场之后,就怎么都忘不了!永平哥!你是不是也觉得,咱们当内官的,不活成马迎春那样,就白活了一世!我想当马迎春!永平哥你是不是也想?”

  霍决却说:“我不想。”

  小安愕然。

  “马迎春只是八虎之一。八虎一狼,一狼可抵八虎。”霍决问他,“你知道那狼是谁?”

  “牛督公!”小安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惊叹,“永平哥,你可真敢想,你竟然想做牛督公!”

  霍决淡淡地说:“都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敢想呢。”

  他说:“小安,穿上衣服,我们出趟门。”

  小安立刻“哎”了一声,一边麻利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问:“办什么啊?公子又交待了什么事?”

  “公子没交待。”霍决用细布把刀锋擦干净,插入鞘中,悬在腰上,“但我们这些给贵人当刀使的,怎么还能等贵人‘交待’?”

  “是呢!”小安勒紧腰带,“我听人说,牛都督就是陛下的刀。他一定也不是事事都等着陛下交待才知道去做的是不是?要不然皇城里那么内官呢,凭什么他出头。永平哥,我……”

  他忽然顿了顿。

  霍决外袍刚套上一只袖子,听他忽然话说一半没了音儿,转头看他:“嗯?”

  小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我,我一直都还没忘掉温姑娘!”

  霍决支起袖子的手臂便凝固在空中。

  小安看到了,但小安还是要说。

  “那年温姑娘对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我后来梦见过她好多回。我梦见她反复说那些话,我听了好多遍!”他说,“她说的太对了。我以前就像小满那么蠢,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个当玩意儿的命。贵人宠爱一点,就沾沾自喜。可我后来遇到了你,你肯教我功夫。不是正像温姑娘说的,我其实有别的路可以走。”

  他走到桌边,抓起了自己的刀握住:“永平哥,我们,能活出个人样子来吧?”

  霍决的手,一伸到底,穿过了那只袖子。

  “不知道。”他说,“只是现在,我们先不能做人。”

  小安:“啊?”

  “要做刀啊。”霍决自嘲地说,“贵人不便沾手,甚至不能说出口的,我们去做吧。”

  小安说:“好。”

  他也不问去做什么,总之永平说做什么,他便跟着做什么。

  他们穿好了外袍,喊上了康顺和另几个人,穿过狭长的夹道,打算离开这片下人的居处,从后门离开襄王府。

  却有个小内侍缩在夹道口那里哭。不过七八岁年纪,看着可怜兮兮的。

  小安“咦”了一声,走过去:“小芳,你哭什么呢?躲懒啊?小心你干爹抽你腿肚子!”

  小芳年纪还小,才进府没多久,还没有资格到贵人跟前去,现在只让他伺候着有体面的大內侍,拜个干爹,慢慢调/教。

  若不好好干活,偷懒摸鱼,那干爹便拿细细的竹板抽小腿肚子。很疼,可又看不出伤,又不影响干活。

  小安便是这么长大的。

  只他那时候生得好,干爹便教他弹唱,还让他练身段,只为让身子更软更有韧性。还要学骑马,陪着贵人冶游狩猎。

  拜这干爹所赐,他的筋骨韧带从小便拉开了,虽只会些粗浅功夫,但幸运十来岁上遇到了霍决,一个肯用心教,一个肯刻苦练,功夫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那唤作小芳的,慌忙袖子抹抹脸,着急道:“我没躲懒……”

  “那你干什么呢,哟,这是什么呀?”小安问。

  他正要伸手,忽地旁边先伸出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虎口都有明显的茧,从小芳的手臂中抽出他抱着的东西。

  霍决看着手中的东西,那却是个摔裂的泥娃娃。Χiυmъ.cοΜ

  和从前,他给月牙儿买的很像。

  小芳不想让泥娃娃被别人拿去,却知道眼前这个修长结实的英俊青年,是在四公子跟前正当红的永平。四公子虽不是嫡出,却是王爷最宠爱的儿子。

  他嗫嚅地说:“那是,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是、是我娘以前给我买的……”

  “哟。”小安说,“怎么摔坏了?”

  小芳低下头:“干爹说叫我别老想着家里,他生气扔到桌上给摔裂了……”

  小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看到霍决凝视着手中的泥娃娃,眼中流露出温柔怀念的笑意。

  可是下一瞬,那个泥娃娃就在他手中被捏成了渣渣。

  小芳吓得呆住了。

  霍决搓搓手指,搓掉指间的泥粉,缓缓地告诉这个小孩:“从净身那天起,你就没有爹娘了。”

  “你只有干爹,只有主人。”

  “你干爹是世子身边得力的人,多少人羡慕你。你不愿意好好干,有的是人想挤掉你,做你干爹的儿子。”

  这个人看人的目光毒蛇一样,特别可怕。

  小芳被吓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抖得牙齿咯咯作响。忽地大喊一声,像被恶鬼追着一样,哭着跑掉了。

  这个时候,京城西苑里,纤弱的宫女们互相握紧了手,一遍又一遍地筹谋为了生存要如何拼死一搏。

  这个时候,温蕙小心地收拢未婚夫赠予她的璎珞,对丫头拿回来的泥娃娃和牛筋弹弓、鲁班锁,不在意地说“哦,那你收着吧”。

  这个时候,被人叫作“永平哥”的霍决,一脚把地上碎裂的泥人踏成了齑粉,扶着刀大步地走出了襄王府。

  陈家这样贪得无厌的人家,怎么能不多逼死几条人命呢。

  他要想活出个人样子,便得先不去做个人,先去完成主人的心愿,先去做个恶鬼。

  你说对吧,月牙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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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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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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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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