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已有了几样酒菜,边上坐了两个客人,一个是李蝉,另一个是神咤司监印陈季康。
待伙计走后,陈季康低声说:“那道士就在观中,清微观早课过后,他便会出来。这道士行事有些古怪,喜欢做功德,还不收钱。”
李蝉道:“难不成是个真善人?”
陈季康摇头,“这也算不上,这人做功德,做得有些着魔了,迥异于其他玄门羽士。说来,他入京后,在崇玄署录了名,报上了来年的乾元学宫春试。这王常月师从绛宁隐楼观,隐楼观不大,玄门虽有门户之见,却只在同等的门户之间作比,从小观拜入大观,不是稀奇事,看来,那王常月来玉京,是想进乾元学宫了。不过,看他行事古怪,视功德如命,希夷山又对外宣扬,你勾结妖魔,颠覆玄都。说不准,这人也把你视作一桩功德了。”
李蝉眉毛一挑,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那我可真是桩大功德。”
陈季康也笑了笑,问道:“他若真是为玄都之事来的,李游奕打算怎么应对?”
李蝉沉吟,夹一片梅子姜,咬下一丝,在舌尖品咂着,隔窗打量对街的清微观。
陈季康又说:“这人是个有谱牒的道士,两教中人地位超然,当初那洪宜玄,勾结域外妖魔,不过是希夷山的一枚弃子,他在玄都横死,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李蝉收回目光,“陈监印以为,怎么做最妥当?”
陈季康道:“两教中人,轻易杀不得,也伤不得。不过,玉京毕竟是朝廷的地盘。这人行事如此古怪,也正是他的弱点。派几个人,冒充假道士,在离清微观远些的地方,演一出戏。此人见妖道行骗,定会出面揭穿。若那妖道猖狂挑衅,引他出手,他便是当街伤人了。”
陈季康寥寥数语,意思却很明白,那看客和“妖道”,都是一伙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妖道行骗,只有道士当街伤人了。至于伤得多重,都可以在事先安排。
陈季康又说:“这事可大可小,但奉上乾元学宫春试,那道士当街伤人的名声传出去,便对他十分不利。但官差已至,他寄寓清微观,名姓都留下来了,没法一走了之。”
李蝉啧声道:“不愧是神咤司,那道士纵有一身神通,在这境况下,也没法施展。不过,他被人诬蔑,也知道有人给他下套了。”
“就是让他知道。”陈季康呵呵一笑,“可咱们的官差,唱的却是红脸。”
“怎么个唱法?”李蝉问。
陈季康肃容,换了副口气,“这位道长,某在玉京巡查执法已久,却有几分识人的眼力,看道长不似歹人。”又压低声音,“不过,这伙人胆子不小,恐怕有些来历,这人越聚越多,到时候,事情传出去,不论结果如何,都对道长不利。道长若回了清微观,唉,也要被人戳脊梁骨。且随某走一趟,到官衙中暂避。到时候,定还道长一个清白。”
说罢,清了清嗓子,说道:“修行者地位超然,若要拘捕审问,需要崇玄署、刑部、大理寺、诸元台三司文书,缺一不可。咱们也只能先把他骗到神咤司中,到时候,再试探他的底细,也就方便多了。”
李蝉喝了杯酒,手指摩挲着薄薄的杯沿,心想,若那黑脸红脸演得够好,便连自己也要着了道。不过这计策虽然周密,利用那道士的行善之举,却未免有些不择手段。
陈季康接着说:“届时,他若不知道李游奕的身份最好,若知道的话,麻烦就大了。他既然知道了你的身份,希夷山必然也已经知道了,届时,纵然顾忌神咤司,不敢明着伤你性命,暗中却决不会罢休。李游奕最好隐姓埋名,再换个身份,只不过这样的话,如今冬天已过去一半,李游奕刚在玉京有了些名声,再捏造一重身份,你的春试,便要受些影响。但若不改头换面,希夷山也会施压。”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这话说着有些窝囊,但希夷山不光是道门圣地,又总领天下神道,便连圣人在它面前,也要矮上一头。”
陈季康的话不假,自古人皇要昭示正统,总要标榜一句“受命于天”,这天,儒家虽解释为天道,在生民眼里,其实就是天上的神仙。圣人祭祀社稷,祈祷风调雨顺,那行云布雨的,可不就是八方神灵?ωωω.χΙυΜЬ.Cǒm
“好事要做坏的打算,坏事么,再把打算做得太坏,便伤士气了。”李蝉却舒展了眉头,“陈监印也不必大费周章了,我当面去会会他吧。”
陈季康一愣,“李游奕这是……”
“他八成想不到我会这么做。”李蝉笑了笑,“人没防备时,脸上就藏不住东西了。”
……
清微观西,刺柏凌霜,窗里,王常月没去经堂的早课,只是在桌边吃豆子。
他手边放着一个竹箕,箕中炒熟的豆子香气扑鼻,有黄黑二色。
这豆子的吃法,颇有讲究,还是隐楼观的赵中岁教他清心的法子。
这法子说来也容易,每兴一善念,就吃一颗黑豆,每兴一恶念,吃一颗黄豆。做起来却不容易,寻常人要捋清念头,就得费好大一番功夫,要吃得盘中只剩黄豆,更是难上加难。他每天把炒豆子当早饭,向来吃得箕中只剩几粒黑豆,今天,吃到快饱了,箕中却是黄黑参半。原因也简单,桌边放着面正衣冠的八卦镜,往常,他从不照镜子,毕竟看了也是白看,今早,却忍不住看了那镜子好多回。
待吃豆子吃得口干,王常月叹了口气,把那八卦镜盖到桌上,把功过格揣进袖中,带上葫芦和剑,打算出门做些功德。
与照面的几个道士见礼过后,赞扬了同道一番,道了几声功德无量,记下几笔微薄功德,他总算心头畅快了些。
他离开清微观,浮桥街上有车马经过,青砖路牙边上,有行人几许,其中有个青年戴着风兜,静立雪中。
王常月目光一扫,与青年对视一眼,不以为意,从青年身边经过。刚走过两步,侧后方却传来一道声音:“昆阳子?”
王常月顿足回头,说话的正是那名青年,他怔了一下,面色疑惑,“正是贫道,你……”
青年道:“你不认得我?”
王常月仔细打量青年几眼,却对这张脸没有丝毫印象,奇道:“我为什么要认得你?”
李蝉也在打量王常月,这道士的反应,的确是不认识他,他心中一松,“你却打听过我。”
王常月试探道:“足下是?”
“李澹。”
青年吐出这两个字,王常月高高挑起眉毛,既惊讶,又有些茫然,“你就是李澹?”愣了一会,又问:“你知道我在清微观?你怎么认得我?”问时,便想起昨天夺镜而逃的狐女。
从昨夜到这时,李蝉和神咤司的一番忙碌,原来只是杯弓蛇影,这事却不能明说,李蝉寻思着理由,沉默一会,笑道:“有人要跟你说些话。”
王常月刚问出一个“什么”,李蝉便掏出一面铜镜,交到他手中。
见到铜镜,道士呆了一下,接入手中。而青年交出铜镜,对道士笑了笑,转身离开。
直到望着青年走过浮桥街,回头招了招手,进了刘记脚店,道士才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见到有几个行人驻足好奇地投来目光,连忙把铜镜揣进怀里。想要过街去那脚店里,归还铜镜。
脚步却鬼使神差地一转,走向清微观。
……
观中有两个刚打过照面的同道,好奇地探问王常月为何去而复返,王常月虽然心虚,却笑得不露破绽,只说忘带功过格。
从刺柏下走过,回到斗室中,他望着桌上八卦镜,犹豫半晌,又看见箕中黄黑参半的炒豆子,一把掏出铜镜,打算质问那镜中妖为何乱自己道心。不料,那镜上浮现出少女的面容,便传出一道哀求:“道长救我!”
王常月一怔,看着镜中少女眼含泪珠,“怎么了?”
邓元颖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昨日我被人带走,却误入了鬼窟,那鬼主来头不小,手下尽是凶物,道长切莫再寻他麻烦了。”
“鬼主,你说李澹?”王常月愕然,摇头苦笑,“这却不至于,他是个修行者,想来,只是养了些野神精灵罢了……”
“野神精灵?”邓元颖有些茫然。
“野神精灵也是非人之类,却不害人的。”王常月解释道。
“可我也没害过人。”邓元颖喃喃道,“道长你却要诛了我。”
“这哪能一样。”王常月干咳一声,解释道:“野神精灵,有人约束着,是护法护道的,妖魔鬼怪,却如猛虎,幼虎纵不食人,总归有食人的时候。”
邓元颖觉得有些不对,却想不到怎么反驳,但也没纠结这个,说道:“我愿为道长护道,便不算妖魔鬼怪了。”
王常月一怔,却盯着箕中黄黑参半的炒豆子,连连摇头,“使不得。”
邓元颖问:“怎么使不得?”
王常月喃喃道:“供养非人之类,毕竟不是好事,若叫人瞧见……”
邓元颖焦急道:“你不说,我不现身,谁能瞧见?”
王常月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天上有北辰、司命、司录三台,差遣了一位神灵,唤作太一直符,就在头顶上,察人功过。”把铜镜放到架上,扶正发冠,“人不能见,又怎么瞒得过神明?若有功德,直符自会上报天庭,若有过,此神便会罚人寿数。”
邓元颖看不到道士的脸,只盯着那晃悠的发冠上方,呆了好一会,“道长的影子,难道便是被太一直符罚去了?”
“当然不是。”王常月摇头,“我生来命数有缺,克死了生母,本来注定是五弊三缺的命,幸有高人相助,把我的影子截了去,补了命数。而今我只是缺了影子,多做功德,补了命数之缺,便能把影子赎回来了。”
邓元颖认真听着,喃喃道:“那我若多做功德,能不能赎回身子呢?”
一个“不”字到了喉咙眼里,却被王常月咽了下去,迟疑半晌,摇头道:“说不好。”
邓元颖道:“道长,你说我是妖魔,我若为你护道,又因你做了许多功德,那也是你的一桩大功德了。”
王常月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小娘子生前学过佛?”
“道长怎么知道?阿娘常带我去大相国寺供奉香火。”邓元颖说着,叹了口气,“长生香也上过许多,有什么用?”
王常月也暗叹一声,邓元颖又说:“道长,你愿意收留我么?”
王常月忽然惊觉,自己竟与这镜妖掰扯了这么久,断然道:“不行!”
“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道士拒绝得果断。
镜中少女神色黯然,不再说话,道士心里却仿佛空了一块,看着竹箕,心忽然怦怦乱跳起来,鬼使神差道:“除非箕中豆子都黄了。”
“豆子黄了?”镜中少女一脸茫然。
道士咳嗽一声,坐到桌边。
“这豆子,是我在隐楼观学道时……”
窗外刺柏迎风摇晃,窗里的道士对着镜子,絮絮叨叨地聊了起来。
……
刘记脚店里,神咤司右禁的人手逐渐散去。一番布置,最终白忙一场,却是最好的结果,就算是把脑袋别在腰上的人,也不是天生喜欢刀口舔血。
李蝉送了铜镜,回到脚店临窗的位置,要了壶酒,静静等待,结果,等了快一个时辰,清微观的金钟玉罄又响了一遍,都没见到那道士的踪影。
正当他心生去意时,道士穿过风雪,走进了脚店,环顾一圈,坐到桌边。
“久等,久等。”
李蝉提壶为道士斟了杯酒,“话说完了?”
“说过了。”道士举杯一饮而尽,“这杯酒,小道先替影娘赔个不是。”
李蝉挑眉,“这是?”
道士拿出铜镜,镜中浮现出邓元颖的面容,赧然道:“是我有眼无珠,误把李郎当作……鬼主,以为李郎是歹人,望李郎不要怪罪。”
李蝉看着邓元颖,又把目光移向王常月,本以为今日要操刀剑,没想却执了柯斧,忧心尽消,“哦”了一声,笑道:“你能庇护她,也是好事。”
邓元颖脸一红。
王常月收起铜镜,拱手道:“影娘本为妖物,如今却已向善,实乃功德一桩,贫道……”
李蝉笑道:“要怎么谢我?”
王常月语气一滞,“贫道无以为谢,定当为李郎诵经持咒,望李郎能够诸事顺遂,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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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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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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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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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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