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丞挖苦道:“你别再矫情了,让你写信,不是让你秀书法,好坏有什么打紧,能看得清楚就行。”
李正坤无法,只好紧握笔管,尽力写得端正,照着驿丞的意思给钟花写下一封书信。写毕自己都不好意思看,笔画歪斜不说,还有好几处没把握好轻重,墨汁将信纸洇了一大片,留下黑疤疤,就如脸上看着羞愧的污迹。
驿丞拿过来,一边用嘴吹干浓重的墨迹,一边摇头道:“就这水平?做人时恐怕没入过塾,跟账房先生学了几笔字。”
李正坤感到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然是他的错觉,脸早已红不起来,因为体内没多少血。他叫道:“人间早就不兴私塾公塾了,我做人时上过中学。”
驿丞翻了他一眼:“我死的时候是明朝嘉靖年间,只有私塾和书院。”
“跟你一个古代的鬼说得清楚个锤子!”李正坤咕哝一句,转身走出驿站,往外面大道上来。
勉力支撑着走了小半天,李正坤就累得走不动了。不光走不动,气都喘不动了,觉得胸腔里空空如也,一点游丝在里面飘荡,若有若无。大脑、四肢都急需吸气供应,憋闷着急。李正坤横躺在路边,祈祷这口气就断了吧,看鬼死后变成个啥?可就断不了,只有难受在胸中盘旋,挥之不去。
他此时才蓦然发现,其实做鬼跟做人一样,要奋一口气,假装找回尊严容易,遭遇困境,才知道尊严其实他妈一钱不值。
李正坤闭眼等死,一动不动躺在路边。宽阔的大道上一个鬼影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哪个来惊拌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天黑了,也许又亮又黑了,反正阴无日月星辰,一明一暗即是一个昼夜。李正坤睁开眼来,正逢黄昏,感到呼吸似乎能够倚重了,气还能吊得上来,便费力坐起,心想:老子倒要好好看看这个无情的鬼世界。
只见莽莽昏昏一片,山峰、树木、道路、河流,都模糊难辨,如真似幻,犹如做梦一般。人间的傍晚,城市华灯初上,下班车流正在街道上堵得如火如荼,尾灯红亮,磨磨蹭蹭;乡间薄雾飘荡,倦鸟归巢,农人晚归。然而阴间却冷冷清清,死一般静寂。做鬼有什么好!李正坤突然刻骨铭心地怀念起人间的岁月。
忽然飘来一阵歌声: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
饭篮向晓迎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
两脚踏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受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李正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鬼都看不到的鬼世界里,还能听见歌声,象四言八句。纵目细看,在远远的道路上,一个似乎跛着腿的瘸子,缓缓走来。
走近果是一个腿脚残疾的鬼,一手挽只竹篮,一手拄根竹杖,满头膨松白发,穿着牵丝挂缕、颜色灰白的布衫子。这种类型的装扮,李正坤只在人间的电视上看见过,这个鬼从神情上看象个教书先生,从形象上看,就是个讨饭花子。
那鬼道:“咄——无礼小鬼儿,你乱盯什么?”
李正坤道:“刚才唱歌的是你呀?”声音弱而喘。
“不是唱歌,是吟哦,吟诗。一看你就是新近才死,不懂的。”
“听你口气,你死很久了?”
“我死于清朝嘉庆年间,也不长,二百多年耳。”
又碰上个古代的鬼,难道阳间这几个月就没死人,还是全被黑头鬼之类的鬼差鬼役抓住,没一个逃脱出来?李正坤心头郁闷,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那鬼却不走:“你没有问题了?”
李正坤翻翻眼:“有,问了你也不懂。”
那鬼笑道:“原来在这等着我哩。你这小鬼儿有趣,报复心强,爷爷喜欢。我正没耍处,就陪你坐一晚。”走来坐到李正坤旁边。
立时一股剧烈的臊臭味儿袭来,薰得李正坤差点没翻过去。他骂道:“去去去,滚远点儿,看到老子吊不上来气,你还来加味儿。”
那鬼正经道:“我乃叫化子。古往今来,叫化子沿街乞讨,过村求食,百家嫌千家怨,倒也罢了,可如今我又没向你乞求施舍,何故嫌弃如此?再者,既为乞者,焉有不臭之理。”
话酸倒牙,但李正坤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且大道之边,又不是谁的私地,这乞丐鬼自然坐得,便费力地扭过身子,侧身避味儿。
乞丐鬼问他叫什么名字,因何而死?李正坤不理。
忽然臭味中夹杂着香味,乞丐鬼从怀里掏出半只烧鸡啃起来。李正坤紧抿着嘴,任由口水在口腔里打转,就不让它流出来。乞丐鬼扯下烧鸡的一半递过来:“吃吧。素昧平生,萍水相逢,是喜缘,也是孽缘。我问你名字,是因为我记不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李正坤有点感动,在人间当民工那两年,有时干了活没领到工资,也几乎沦为乞丐,与眼前这个老乞丐比起来,地位与境遇其实都好不到哪去,何以嫌弃于他?接过烧鸡,道了谢,通报了姓名,简述了死因。
“李正坤!”乞丐默念数声,细看了他的面容相貌,掐指算了一阵,脸色变得凝重,停了嘴,将还没啃完的烧鸡又递给李正坤。
李正坤虽然饿得要命,但还不至于如此不讲道义,不明事理,推了开去。
乞丐告诉李正坤,他在人世的后半段,靠乞讨为生,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名姓来历。后饿毙荒野。因临死前胡乱写了一首诗,就是刚才吟哦那首,被世人推崇,通州知州遂收了他的尸骨埋葬立碑,碑上镌刻“永嘉诗丐”四字。到了阴间,五殿阎君包王,怜其遭遇,嘉其才学,原想授他案前书办之职,可他过惯了飘零不拘的日子,不愿受束,也不愿再返人间,包王特许,不入轮回,继续在阴间行乞。
李正坤听得呆了,不知人世竟有这样的人,阴间竟有这样的鬼!呆道:“你不有名么,就叫永嘉诗丐。”
老鬼愣了愣,正色道:“既然大王赐名,在下谨领,从此就名永嘉诗丐。”
李正坤道:“我不是什么大王,就是一个人间的民工,阴间的小鬼儿。我跟你开玩笑,永嘉诗丐是四个字,听起来象是电视上日本鬼子的名字,不好,就依据这个另取一个名字,叫丐翁如何?”
老鬼缓色笑道:“此名甚好!就叫丐翁。”他对李正坤说,他已在阴间流浪了二百多年,一百多年前,曾遇上一个奇鬼,教授他阴阳数术,因此,他能看相算命。他算定李正坤命运奇绝惊险,非同一般,希望他一心向学,勤勉修身,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万勿流于闲事,自甘沉沦。
李正坤听得似懂非懂,心头却喜孜孜的,就跟人世上街头旮旯里算命看相一样,谁都想听好话。只是身上并无钱财给他,有点对不住他这几句吉言。丐翁却不以为然,说他是乞丐,靠乞讨过活,不是算命先生,靠算命看相讨生活。又对李正坤说,阴间没有国界,也不分人种,只有一个世界,就是冥界,只有一个种类,就是鬼。但也有动物昆虫、鸟类鱼蟹,自然也是鬼物,可烹饪以饱鬼腹。
陪李正坤坐了一晚,天一放亮,丐翁就拄杖起身,告辞而去。临走从怀里掏出昨晚剩下的烧鸡,留给李正坤。
李正坤心中慨叹,不管是人间还是阴间,到底都有好人、好鬼存在。这就是残酷世界的一抹亮色、一点温馨。
李正坤半只的半只烧鸡尚未啃完,那乞丐便已远去,不知所踪。他站起来,虽还是喘息不已,但感到力气增加了一些,也许是歇息了一晚,也许是半只烧鸡之功。
李正坤踉跄往前,走了一天,天快黑时来到一座高山之下。能坚持走上这么长时间,中途粒米未进,只在河边井口将水喝了个饱,在他看来,已经算是奇迹了。胸腔又早已气喘如牛,象拉风箱,只得背靠一棵大树,歇了下来。
在人间虽是民工,到底还有工棚栖身,没想到在阴间,却连一个暂时遮风蔽雨的屋檐都找不着,真他妈凄惶。李正坤低头抱肩,不觉骂了一句。
突然,一双脚出现在眼前,他心中一喜:难道是丐翁?急抬头,待看清此鬼面目,不禁从头凉到脚。
一个黑脸黑身,犹如黑塔一样的鬼,站在面前。原来是凶神恶煞一般的黑头鬼队长,只是没穿甲胄,没拿黑鞭。
黑头鬼见李正坤一脸恐慌,得意地咬牙狞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正坤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
“你以为对诗呢?”黑头鬼冲上来对李正坤就是一通拳打脚踢,他立时鼻青脸肿,断了吸气,奄奄躺于树下。
黑头鬼愣住了,为啥这么不经打?细看李正坤的脸色,才发现面白胜纸,浑身无血。黑头鬼乐了:“李正坤呀李正坤,没想到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数落李正坤带给他的噩运,数落一句,抽李正坤一巴掌,或是踢上一脚。
李正坤早疼得麻木了,或者说疼痛已在他身上退居为次要矛盾。要命的是呼吸,刚要吸上来一丝气,就被黑头鬼一巴掌或是一脚,打落胸腔,再也找不到头重新提起来。
李正坤躺在地上,憋得满脸青紫,断续道:“黑头鬼,碰上你,老子也认命!你折腾快一夜了,就杀了老子,免得老子受苦、你受累。要不然,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wWW.ΧìǔΜЬ.CǒΜ
黑头鬼笑道:“好,既然你龟儿求饶,老子就饶了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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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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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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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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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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