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年纪尚轻,男子言语铿锵,开口掷地有声:“听闻将军在此,冒犯前来叨扰。”
男子自报家门是镇南偏将军方知勇之子方子扬,其父还在南疆海上奋勇杀敌,眼见败局已定,朝廷对援兵至今还未有个说法,他策马扬鞭数日不眠不休赶到南都求援。
南疆溃败至此,那些在军中朝中粉饰时局的人还坚称一切都在掌握。
方子扬不过是军中低级校尉,哪有进宫面圣的资格,再加上其父在朝廷从不擅长经营人脉,他一个年轻人更是人微言轻,想要寻求门路也无从下手。
“父亲在前线不知还能撑几日,”方子扬坦言道,“卑职恳请将军出兵相助。”
慕如烟静静将他端详一瞬后,便只顾谈笑喝茶,似乎眼前人可有可无,对他毫不在意:“方校尉莫不是不知我眼下正在休沐。何况,出不出兵,哪是我说了算。”
方子扬目光灼灼,不依不饶:“凭陛下对将军盛宠,将军若说出兵,陛下会不准吗?”
慕如烟含笑喝了口茶,眸色清艳神情慵懒,悠悠道:“爱莫能助。”
方子扬没料到她竟是这副态度,与父亲曾经向他描述时的印象全然不同。他急道:“将军您忘了?五年前家父曾经护送您去镇北军营。”
“如何?”
听她语气清冷,方子扬背脊一凉,心中忽然感到深深的失望:“卑职不敢论及什么恩情,只是家父时常向我谈起将军,所以我以为,如今绝境之下应来寻将军。”
“谈起我什么?”
慕如烟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五年前大战之后,凤影应该与方知勇达成过共识——虽说是“达成共识”,但以凤影的行事习惯,应是与“警告”或者“威胁”差不多——方知勇承诺回南军之后不会将大战详情告诉任何人。
就让天下人都以为那场大战的胜利是慕如烟父亲的亡魂所为也好。让天下人都相信镇北军有慕帅英灵庇佑,而她慕如烟也就顺理成章成了被庇护着的徒有其表的娇姑娘。强木易折,五年前父母的死疑点重重,镇北军百废待兴,不论是慕如烟本人还是整座镇北军,已经不能再成为隐身暗处的敌人的靶子了。
而如今,不是她不愿动,而是动不得。
被慕如烟问起来的方子扬支支吾吾:“关于将军,父亲并没有细说……”
方子扬回想父亲每每谈起慕将军,总是含糊其辞,好像答应了别人隐瞒什么似的。不过,从父亲的语气来推断,方子扬感觉得出,父亲对慕将军的态度是充满了钦佩与敬仰的。
慕如烟又喝了口茶,悠然道:“方校尉看来是不太懂规矩。对于局势,陛下与诸臣自有判断,该何时出兵,由谁出兵,自然会有个说法。”
“你是让我等?只是在和我打官腔吧!”想到这几日他昼夜无眠却四处呼求无门,被那些心口不一的达官贵人们当球踢一般敷衍得团团转,方子扬不禁怒火中烧,“你知道南疆前线的战士都过的什么日子吗?衣不附体食不果腹,以命相搏才换得你们这些南都贵族光鲜奢华地在此饮酒作乐!我与家父一样,最恨朝廷那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的玩意儿!”
慕如烟静静望着他在自己眼前怒起来。
倒是个耿直热肠之人。
“我这儿,要兵没有,这个倒是可以给你。”说着,她似笑非笑地从怀里取出一锭黄金,神色轻慢地将其放于桌上,“这个你拿去吧。令尊当年护送我去北境,我心甚感激。这点不成敬意,方校尉先拿去,顺便代我向令尊问好致意。”
“你羞辱我……”方子扬五脏具燃,双目圆瞪,握紧了拳头欲转身离去。
“拿着。”
忽闻慕如烟在背后冷声令道,方子扬回过头,只见她目光凛冽,那清冷双眸中绽出的力道竟让他背脊不由一震。
“骨气这东西,等你有了实力再说。你不要这金子,总也有需要的人。”
方子扬望着她冷澈的双眼,两手紧握着拳,身子微微发抖。他步履艰难地走到桌前,拿起那锭黄金用尽力气攥于手中,像是攥着满身的屈辱与怒气。狠狠瞪了慕如烟一眼之后,他便转身摔门而去。
*
朱荃与慕如烟两人走出解语楼。方才方子扬在场时,他一直默默在一旁听着,不发一言。
解语楼外,朱荃从怀中取出香囊:“这个你给杜若吧,让她帮你调香。”
慕如烟双手往后一缩,只是笑着说用不着。
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闷火,朱荃此时脸色铁青,再也不想忍了,一下将香囊扔给她:“一定要这样吗?”
慕如烟接过对面扔来的香囊,愣了愣,意识到他是为何在怒,便讪讪笑道:“这不是正好么……”
还没说完,朱荃已经转过身去,赌气走了。
这下是真生气了……
慕如烟站在原地,看着表兄愤然离去的背影,无奈叹了一声,只听周围一个粗粗的声音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寻声望去,见一个乞丐模样的大汉躺坐在解语楼门外的石阶上。他衣衫褴褛,胡子拉渣,浑身脏兮兮懒洋洋的。
最近几日,南都闹市陆续可见乞丐。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会被巡逻的都城禁军发现并驱赶,因而并没有妨碍到南昭表面上繁荣光耀的盛世图景。
大汉坐在石阶上,一脸狂傲,对着解语楼来来往往衣着奢华光鲜的贵客与艺妓们大声谩骂嘲讽,一会儿骂权贵尸禄素餐,一会儿呲艺妓“商女不知亡国恨”。
见慕如烟这样年轻美貌的贵族女子从解语楼享乐完出来,大汉高声讥嘲:“一个个小兔崽子,一代不如一代!国在你们手里,没的指望!”
慕如烟静静打量了大汉一会儿,并不生气,只是打趣轻嗤道:“一代不如一代……我就当你在夸我父母了。”
大汉听罢,“哈”一声大笑。
慕如烟走上前去:“南疆人?”
“是又怎样?”
慕如烟垂眸浅笑,取出身上剩下的所有零钱,搁于大汉面前的石阶上。
“去你娘的!”大汉恼了,一把将地上碎银铜板尽数往远处一掷。隐在四处角落里的乞丐纷纷一拥而上,将碎钱抢走后便四散而逃了。周围所有人都将目光聚到慕如烟与大汉身上。
慕如烟仍是不生气,只是看着大汉的眼,沉静道:“国仍旧有你这样的人,我觉得就还有的指望。”
她并不知道,她至此为止在楼下的一举一动,都被楼上人默默注视着。
看到这里,清月拉上雅室中漏出一丝缝隙的窗帘,转身走回了房中。
“哟!慕将军!没事儿吧!”听到楼外的喧哗,解语楼的主事急忙跑出楼来,殷勤地为慕如烟拂去裙上沾到的灰尘,主事扬手对着大汉大声打发道,“去去去!一边儿去!叫花子打扰人家生意!大男人有手有脚的,赖在这儿也不知羞!”
解语楼主事自然知道慕如烟身份尊贵,怎惹得起,于是他一边驱赶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群,一边躬着身子不停地对她讨好安抚道:“慕将军千万别放在心上,这种粗野刁民,不值得为他费一丝一毫的心神!”
慕如烟随意笑笑,正准备离开,只听身后大汉喊道:“慕将军……你是慕如烟?”
慕如烟回过身去时,只见那大汉已经从石阶上一跃跳了起来,握紧了拳头目眦欲裂:“慕如烟……要不是你父母,南疆怎会沦成今天这副模样!”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大汉已猛地举起粗壮的拳臂,向慕如烟直冲过来。
“哎哟!”解语楼主事终究是个胆小的,侧了身子向后一躲,众目睽睽之下,唯有慕如烟直面大汉冲撞而来的拳脚。
原本慕如烟要应付这点袭击轻而易举,可是围观者甚众,且都知道了她的身份。此时若使出身手,她在世人眼中的娇弱形象便如泡影般瞬间幻灭,不复存在。
她倒吸一口气,看着拳头迎面而来,正想着怎样巧妙躲过,霎那间那大汉已被身后人握住拳头,迅捷地反手一扭。别看大汉身形魁梧莽壮,竟被身后人灵巧的那一下扭倒在地,重重摔在不远处。
朱景深站在慕如烟对面,一袭素雅白锦金纹缎衣纹丝不动稳静如山。他侧目对地上的大汉冷冷道:“还不快滚。”
见大汉一瘸一拐地跑了,解语楼主事快速缓过神来,赶紧驱散围观人群。他并不知道朱景深的皇子身份,故而只是着了慌地凑到慕如烟身侧:“哎哟慕将军!真是对不住啊!我这就去寻禁军,把那熊心豹子胆的暴徒擒了来!”
慕如烟静静望着对面的朱景深,对主事凉声道:“算了。”
人群尽已散去,剩下慕如烟与朱景深两人对视。
“真巧,在这儿碰到殿下。”慕如烟也不道谢,只是不咸不淡道。琇書網
朱景深莞尔一笑:“本来跟人约了。”
慕如烟抬头看看解语楼,再看看朱景深,微微一愣,随即嘴角轻嗤一声便转身欲去。
“你真的就这样不打算回朝了?”朱景深在背后叫住她,见她侧身回头,看着她的双眸意味深长道,“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躲得掉。”
慕如烟静默地望了会儿他幽沉的眼眸,终于朱唇悠启:“殿下太聪明了。我本愚钝,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说罢,她客套地行了个礼后便冷漠地转过身去,径自往街上走了。
忽然间传来一阵烈马的嘶鸣,朱雀大街扬尘滚滚,一匹发了狂的脱缰野马以迅雷之速横冲直撞,暴烈的前蹄眼见就要飞扑到慕如烟身上。
一个人影迅速飞身而来,一瞬间抱住她躲过烈马的冲撞。
朱景深紧紧抱着她的身子,两人在空中翻转几轮,一同落到街边。他后背着地,护着她挡住落地的重击。
她躺在他身上,如墨长发垂下,与他的相缠相织,难分彼此。两人靠得是那么近,凝望着彼此的眼,对方的呼吸扑到脸上,在脑中掀起阵阵热浪。
四周爆发出人们的各种惊叫吵嚷声,可那声音却显得那么遥远,远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人剧烈的心跳声。
慕如烟寻着众人的惊呼声,微微侧过脸看向街上,发现众人并非是为了他们俩而叫喊。
朱雀大街上一片烟雾滚尘,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从遥远的明德门方向聚众狂奔而来,冲进街两旁的屋舍。
“暴民!”“老天!暴民来抢了!”
商家、住家一片混乱,车子翻倒,马匹脱缰,街上转眼间全然没了和平安泰的模样。
紧接着一大队禁军奔驰而来,四处捉拿寻衅闹事的暴民。
暴民……
慕如烟眯起眼。
这世上哪有什么暴民,不过都是些走投无路饥饿难耐的流民。连日奔命,终于到了南都,许是方才他们中有人带头冲破了明德门禁军的拦守,这才闯进了南都之内。
南疆已经彻底沦陷。
慕如烟回过头,两人依旧面对面抱着,而朱景深幽沉的双眸凝视着她。他躺在地上,胸膛心跳仍是那么剧烈。
她欲起身,却被他的双臂牢牢锢在怀里。
他温润如水的双目中仿佛有什么搅动着,望着她温柔道:“假日结束了,跟我回宫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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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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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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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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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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