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的方园里并没有这处独屋。
庄司的手搭在门中的铜兽门环上叩了几下,无人应答。
“这里面真的有人吗?”庄司又敲了几次。
秦言点头,直接把门向里推开。
垒至高顶的金边牌位呈宝塔形排列,虚数过去少说有十几层,越上一层越大,中层空了个位置专供了一尊观音像,莲花盏盛满香油,火光煌煌金碧辉煌。
庄严宝相的菩萨怀中抱了两个小孩儿,看起来都是男童。
“送子观音。”庄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悲悯的佛像。
看来这是方家的祠堂。
方瑞桐蜷缩着身子跪在蒲团上,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迟疑地伸手按住老头的肩,那具勉强保持平衡的身体顿时失去重心颓然倒下,后仰时露出方瑞桐完整的面部,大张着嘴,里头塞满了燃烧的香柱。
这一倒,嘴唇边沿又落满了细灰。
“啊!”庄司下意识回避,撞进身后秦言的怀抱。
一双冰冷的手覆在眼皮上,耳畔传来秦言的声音:“不想看就别看了。”
“我没事。”庄司拉下挡在眼前的手,上前探了探方瑞桐的鼻息。
香灰在他的人中上积了厚厚一层,不吹不散。
还是来迟了一步。
方瑞桐的怨灵已经在这个世界里重历了一次死亡,这意味着在现实房煞又吞食了一个人。
“下一个。”庄司握住秦言的手,又加快语速重复了一遍,“下一个!带我去找下一个!”
虽然救不了这一个,或许还有机会救下一个。
“方长华在被家仆抓捕。”秦言暗自握紧了这只手,表情看上去有些冷淡。
手被牢牢攥住,而秦言却丝毫未动,庄司挣脱不得,只当是这个意识又在使小性子,语气只好柔和下来。
“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男人眼尾低垂,置若罔闻,面朝上百个牌位灯火,瞳中却晦暗得不甚通透。
心中的不安如四周的浓雾一般瞬间涌起。
庄司双手捧住对方的脸,抵着鼻尖交换呼吸:“帮帮我,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互蹭鼻尖时,那双眼睛倏地又明亮起来。
秦言像是被重新上了发条似的领着庄司来到了柴房,那里围了一圈下人,推开攒动的人头挤到前排,地上趴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看着那蹩脚针线绣出的小花,怀表的活扣搭开,外层夹着张被血染红的黑白小童合影。
罗马表盘的指针仍旧在碎裂的玻璃下不知疲倦地转动,有一瞬间,庄司觉得耳边只剩下这种秒针跳动的声音。
“终于死了。”秦言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寒意贯穿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庄司轻轻拂去和秦言交握的手,但在五指刚松开时就被死死扣住了后颈。
灵魂没有温度,可自己却明显感受到了对方喷薄在耳后的寒气,如软体小虫爬过,腹足蜇出全身的鸡皮疙瘩。
“不是说好了要一直陪着你吗?”男人在耳侧低语。
“我想静静。”尽管这句话说出来不太合时宜,庄司也只能硬着头皮告诉他,“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所以才会一直都不成功?”
说着,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庄司还是有点摸不准这个秦言的性子,但对方吃软不吃硬还是表现得较为明显的。
“那我在这里等你。”秦言松开了手。
就是现在!
庄司脱身时从袖中取出墨线飞快结咒,对着秦言的胸口就是一掌。
黄灰红教的咒术里恰好有这么一种定身咒,可在阴界限制灵体行动一炷香的时间。
秦言的手还停在半空,面上波澜不惊,像是早就猜到了庄司的这一手,只是眸光情感反复,像是杂糅了爱恨交加的欲望。
身后围着的下人早已被默认为背景板,庄司撞开几个碍事的就往主屋冲去。
按照纸人的顺序,方夫人是下一个。
在庄司的印象里,李芸芝是典型的传统女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黄灰红说她是直接从待字闺中的大小姐被八抬大轿送进方园成女主人的,被冠了方李氏的名号后就鲜少出过主屋。
“所以这个李芸芝是最好找的,你要想封印她,一般只要在主屋就能看到。”这是黄灰红的原话。
踹开屋门时,李芸芝就坐在正对门的椅子上喝茶,神情淡然,除去泛白的脸色外看不出什么异常。
“对不住了。”庄司拉出墨线就要扣住这个女人。
“给我一盏茶的时间,长锦,或者该叫你后生。”
一杯茶被推到面前,庄司抬眼看向这个与其他怨灵不大一样的女人。
“我等了快有一百年了吧。”即使灼热的细线近在眼前,李芸芝还是自顾自说着,“我没想过真的会有人能进来,还是……以长锦的身份。”
“你的眼神一点也不像方长锦,他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向来怯懦,没有你这样的少年意气。”李芸芝捂嘴偷笑,但眼角的细纹并没有出现弯曲的沟壑,“说来惭愧,我们方家的人向来如此,任你扮作谁也不会全然相同的。”
庄司蜷起十指。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我从十四就搬进了这座宅子,上辈子在那一座,下辈子在这一座,从未去过其他的地方。”
“你和我说这些干嘛?”
“我以为我是个贤妻,所以对丈夫的秘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以为我是个良母,故而尽我所能给长华所有的宠爱。”
“老爷只要香火传承,我便帮他淹死那对娃娃,可惜,长华还是拼死保住了一个。”这一次,李芸芝是真的在笑,“我这傻儿子,到头来养的竟然没一个是他的种,你说可不可笑?”
庄司没有回答。
“你来时肯定瞧见他被压死的模样了吧?那柴房的墙砖少了几块,是他对付你的,长锦你平日最爱蹲在那儿数叶子,怎么偏偏那天你不在呢……”李芸芝的身子突然抽搐起来,每一寸关节都像可拆卸人偶似的无死角旋转。
“怎么偏偏那天你不在呢?”
“怎么偏偏那天你不在呢?”
……
桌上的茶水溅出半碗,李芸芝的身子又在扭曲后恢复原样,只是口中像录音卡带一样单单重复着最后一句。
是质问还是不甘?
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眼见女人的眼睛开始呈现出散瞳的灰霾迹象,庄司踢碎茶碗,捡了片碎瓷在她脖子上剌了一道口子,架着咒术的手最后还是按在了她的身上,纸人吸饱了血便同这端坐着死去的女人一道湮灭。
还剩下两个,方长锦和方如莹。
既然方长锦是自己,那还是先解决了方如莹更好。
“如莹!如莹!”庄司在后院那几间屋子里寻找。
长廊静悄悄,连下人也没有,偌大的方园有如一间死宅。
“爹爹。”是如莹的声音。
循声来到槐树下,每走一步,脚下的雾气就像涨水一般漫上一寸。
“如莹,你在哪儿?”庄司合起手掌放在嘴边朝着雾气呼喊,缠着墨线的纸人悄然藏在掌心。
“爹爹骗我!”这声音难辨来路,这一整片雾气仿佛都是方如莹的化身。
“我没有骗你,爹爹怎么会骗如莹呢?”
雾气已经蔓延到胸口,庄司下意识地退后,直到后背贴上槐树。
“那给我把曲子吹完。”
手中突然被人塞了一片叶子,庄司举至眼前,青翠的叶片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牙印,正是自己第一次吹奏时随手摘下的那枚。
“吹呀!吹呀!吹呀……”
魔音穿耳,在浓雾中逐渐将庄司淹没。
“庄司,捂住耳朵!”
似乎有人闯了进来,将自己紧紧搂在怀里,一路带着他逃离这近乎溺死的窒息。
“秦言?”庄司恢复意识后立刻挣扎着要离开,“你放开我!你到底是谁!”
“只要把你留下,我就能够永远自由。”秦言关上了门。
浓厚的檀香味灌进鼻腔,身旁的蒲团边还躺着方瑞桐的尸体,庄司这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祠堂。
秦言抬腿一踢,那具碍眼的东西就骨碌碌滚进了牌位下的黄色桌布里。
“你不是说喜欢我吗?那不如和我永远留在这个世界,我不想回去,我会对你付出同等的喜欢——”
看着男人逐渐逼近的脸,庄司被死死压在蒲团上,只有一只手能勉强活动。
方瑞桐口中的香已经燃尽,两只失神的眼睛明晃晃地从桌布下摆的缝隙里盯着庄司。
桌布?
庄司侧头看着满堂的先灵,咬牙扯住桌布一角用力一带,香油烛火顷刻如雨下,上百个牌位雪崩般滚了下来。
高处的烛台已经烧到底,露出里头镀金的尖刺,此时也翻滚着朝着自己的方向跌落。
庄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要完了。
秦言突然爬了上来,替庄司挡住了绝大部分的牌位,手臂一抬正好也拦住了那个锐器。
“你没事吧?”秦言拔出插在上臂的烛台,单手撑地,顺了顺庄司的额发。
“你……”庄司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我只是想让你留下——”话音未落,秦言就趴在了庄司的颈间。
庄司推了推身上的男人,尚有呼吸。
“看来你果然没有继承到全部的能力,否则怎么会脆皮成这样。”
跌落的香油和烛火很快贴着幡布燃起,火舌几乎要舔到两人的耳朵。
才免于被扎死,又要逃离火海。庄司仅有的那点感动全被替换成了心累。
“要不是看在你也是秦言的一部分的份上,我才不会救你,就这身板还帮我挡,疼死你算了……”庄司半抱半拖着把秦言架到长廊的座椅上,口是心非地扯了袖子给他在伤处扎了个止血结。Χiυmъ.cοΜ
包扎完毕,庄司抖了抖身上的香灰,地上突然掉出两块大小相同的木牌。
应该是不小心从祠堂里带出来的。
拾起一看,牌面上刻的字似乎也是一样的,只是一个是白字一个是红字。
“童女方氏如莹,童女方氏如澄……”庄司看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木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在方家这样苛待女人的大宗祠里居然还能存放女童的灵牌实属蹊跷,格式相似的两个女名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方长锦有两个女儿。
不出所料,还可能是一对孪生姐妹。
两块木牌上颜色各异的字似乎还藏着什么秘密,只是庄司反复翻看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白字是给已故之人用的,红字所书者也多半不能长命,等她死了也会涂白。”秦言醒了,受了伤倒是显得正常多了,只是安静看着伤口的蝴蝶结。
“你别乱碰。”
“知道了。”秦言抬头时又露出脸上的淤青。
庄司上前几步,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疼吗?”。
“不疼,你如果能陪我留在这里的话就不疼。”
也不知道这牌位是怎么砸的,居然能留下这么骇人的痕迹。
“这方家哪里有跌打药吗?”庄司捏了捏秦言的耳朵,那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这东西方家多的是。”秦言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罐,“方瑞桐祖上是做药油发家的。”
半透明药油在秦言脸上推开时,庄司只觉得这味道过于熟悉,好像在不久前才闻过。
“嘶,你轻点儿。”秦言嘴上说着痛,可面上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如果忽略掉他只是秦言一丝意识的事实,庄司真的觉得眼前的人和秦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你和他真的不太一样。”擦完药,庄司趁机捏了捏他的脸。
“那你更喜欢那个秦言还是我呢?”
“我希望我喜欢的秦言能开心一点,能多一点喜怒哀乐,能多喜欢我一点。”
“你说的都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答非所问。”
“那你呢?”
“我哪知道?他的意识千千万,我只是一缕,还是被他压在几千年前的那一个,年少轻狂总是不堪回首,他应该也不喜欢那一段的自己,否则怎么可能让我废了那么大的劲才得了机会逃出来……”言多必失,秦言立刻闭嘴。
年少轻狂?
庄司从来没想象过少年秦言会是什么样子,这丝意识来自他的少年,看着比现在倒是鲜活不少。
“我喜欢,我都喜欢。”庄司把他抱在怀里。
“那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胸口的脑袋还是不死心地问这同一个问题。
“你——”
眼前骤然一黑,庄司毫无征兆地从梦境中脱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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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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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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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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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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