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太阳升……”
天麻麻亮,岭东大队的喇叭准时例行公事,歌曲《东方红》响起。
沉睡的小村开始苏醒。
两遍播唱过后,又传来几声刺耳的哨啸。每天这个时候,大队书记郑成喜都会奔到广播室吹响挂在脖子上的催工哨子。喊话也必不可少,这也成了惯例,吹过哨子他便会扯起公鸭嗓激昂地叫喊,让社员准备上工。
今天又有新内容,郑成喜豪情催工之后,立刻用愤慨的腔调说,半中午时全体社员要到南大场集合,开流氓分子批斗大会,民办教师张戊寅和寡妇魏春芳胆敢摸黑乱搞男女关系,有奸情!
听说要批斗,小村马上不自觉地骚动起来。
村中一户人家,靠院墙的一大丛茉莉早早地打开了小骨朵,玉白色的小花瓣团簇在细小的绿叶中。
清香,缕缕散开。
院落中,一个孩子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一碗红糖水大口喝着。
奶奶,爹呢?孩子喝完水,问正在院子里扫地的老人。
老人收住扫帚,抹了把眼角,佝偻着腰、小脚颤颤地走到孩子身边,接过粗瓷碗,慈祥地抚了抚他的脑袋说,嘎娃,你爹出早工了。
被称呼嘎娃的孩子,大名叫张本民,他仰起脸眨巴了两下眼睛,批斗会的事他是明白的,郑成喜在早饭前又广播了一次,那会儿他已经醒了,听得很清楚。
奶奶叹着气走进堂屋。
屋子靠北墙中间是一个三方台,前方的一面是圆弧型,中央是一个五角星,边上是两条外凸半圆小立柱。三方台原本漆的是红色,但现在已经暗淡,有些地方漆面已经脱落,露出黄泥巴。三方台上,是一件玉白色的主席像,两边各摆放着《毛选》和《毛录》。
奶奶在三方台前拜了拜,走进里屋,从一个青灰色泥瓦缸里拿出一小块干硬得像石头片般的小饼,到灶屋里烤热烤软,放到张本民手里。琇書蛧
握着小饼的张本民向大门外走去,奶奶在身后又叹了口气对他说,今个儿就别去等你爹了。
张本民不听,走到大门口站住,回头看着奶奶说了一句,俺爹不是流氓分子。
一直来到巷子口,张本民爬上街边的一块大青石上,他希望一切会和以前一样,出早工的爹回来时,面带微笑地对他招手说,嘎娃,回家喽!这时,他便会欢快地从大青石上蹦下来跑过去,让爹高高地举起来,然后放在肩膀上扛着回家,一起吃早饭。
这次看来希望多是要破灭,已经过了收工时间,张本民还没看到爹的影子。他一只手托着腮,望向村南,似乎看到了南大场上将要发生的一切。
没多会,五六个孩子从村南晃了过来。
张本民身子一动,想溜回家,不过随即轻轻哼了一声,把挪开的屁股又挪了回去。“郑建国,俺才不怕你呢!”他自语着,使劲啃了一小口饼,又香又甜地嚼起来。
作为大队书记郑成喜的儿子,郑建国在孩童里是一霸。昨天晚上他就对贾严肃、高前进、周国防还有孙余粮四个人下了命令,今天五更就起来,跟他去柳条地里抓鸟。
没想到的是,连根鸟毛都没抓到。这让郑建国很窝火,刚好看到张本民坐在石头上啃小饼,顺便出个气。
“嘎娃。”郑建国嘻笑着走到青石边,“上午你爹在南场上有表演,去看看不?告诉你,那表演会很精彩的,不看就可惜喽!”
“以后不要再喊俺嘎娃了,俺叫张本民!”嘎娃咽干净嘴里的饼渣子,皱起眉头翻了下眼,一本正经地说着,他把这看作是一种抗议。
“嗨,娘的,屁大的娃儿也想叫大名?”郑建国抖着肩膀,回头看着贾严肃直笑,“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看了!”
“就是!”跟郑建国同龄的贾严肃一脸刁钻刻薄相,像猴子一样来回走动着,他对张本民道:“喊你个小名已经是对你开恩了,不喊你小流氓分子就算好事!”
“俺不是!”张本民瞪起了眼,“俺不是小流氓分子!”
“哟哟,还来劲了。”郑建国似乎很诧异,耸起肩摊开手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尔后猛地一伸脖子,架起胳膊手一指,“嘎娃,你爹是大流氓分子,所以,你就是小流氓分子!”
一旁的贾严肃立刻拍着巴掌雀跃起来,跟抽了一样。
张本民听了,立刻冲着郑建国几乎是咆哮着道:“俺爹不是流氓分子!”
“就是!”郑建国看到张本民被激怒的模样很满足,“肯定是,而且马上就要批斗了!”
张本民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把半块干饼衔在嘴里,握着两个小拳头从大青石上跳下来。
“反了,还他娘的反了,竟然敢向俺示威!难不成你个小流氓分子还敢对俺动手?!”郑建国眉头一抻,猛地甩手给了张本民一个脆生生的嘴巴子。
张本民被直接抽倒,嘴里的小饼也跌落到一边。
“臭二孩!”张本民趴在地上没动,盯着郑建国说了这三个字。
二孩是郑建国的小名,他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十九岁的哥哥郑建军,下面还有个和张本民同岁的妹妹郑金桦。郑建国一直觉得被谁喊了小名就是没受到充分的尊重。现在,偏偏被一个在他看来贱如草芥的小小孩给喊了,而且前面还加了个“臭”字,简直是奇耻大辱。
“娘个逼的,打死你这个臭小流氓分子!”郑建国咬着牙,恶狠狠地上前一步,抬脚猛踢。
张本民不住地翻滚躲闪着,可作用不大,还是被踢得生疼,他咬住牙一声不吭,忍一阵也许便会结束。不过,郑建国追踢一番之后仍然没有要罢休的样子,他便不打算再保持沉默。
“高前进,俺跟你弟弟高奋进是好朋友!”张本民爬起来躲到一棵树后面,趁机对高前进说。
贾严肃还在像羊癫疯一样晃动着身子,不停地拍着巴掌,“这小崽子真他娘的机灵,他在向高前进求救呢!”
高前进生性老实,看了看张本民带着哀求的眼神,抓抓后脑勺走到郑建国身后拉拉他的衣角,“建国,算了,他还小呢,甭跟他一般见识。”
郑建国已经折腾得气喘吁吁,绕到树后又狠踢了张本民几脚,然后借着高前进的话停了下来,捋了捋袖子,两手一叉腰,对被踢倒在地的张本民道:“下次再犯了老子的恶,就把你踢到死!”说完一挥手,对随来的几人道:“咱们走!”
一伙人转身离去。
和张本民一般大的孙余粮没有动,平日里经常玩,关系比较要好,看到张本民还倒在地上,想把他扶起来。
周国防也是同龄人,走了两步也停下了,平常老在一起戏耍,多少有点感情。
郑建国带着贾严肃和高前进走出十几米才发现,孙余粮和周国防好像要叛变。“你们也想犯错误挨揍?!”他一下瞪起眼,“竟然要跟小流氓分子搅在一起!”话音未落,便从口袋摸出一本小人书《地*雷战》,“往后还想不想看了!”
威逼利诱,这是郑建国常用的法子,在村里他想孤立哪个孩子很容易。
周国防一看,嘴角挂起了笑容,立刻跑过去。
张本民不甘示弱,向前爬了几步,抓起跌落的小饼,吹了吹上面的尘土,对站着没动的孙余粮举起来,“孙余粮,俺这有小饼,很香的。”
孙余粮很局促,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张本民,郑……郑建国,他,他会打……打俺的。”
话还没说完,郑建国已经折了回来,劈手夺下张本民手中的小饼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
张本民坐在地上没动,也不说话,他不敢说,挨打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没有什么悬念。
最终,孙余粮也跟上了扬长而去的郑建国。
张本民探着身子,捏起几乎被踩进泥土的小饼,又使劲吹了吹,放进口袋。他没急着爬起来,就那么耷拉着脑袋,微屈起腿,额头搁在两个膝盖上,想哭一场。
大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吃过早饭,急匆匆赶往南大场。
这些大人们对坐在路边的张本民根本就不多看一眼,孩子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太过平淡。
时候还早,太阳没出来。空阔的南大场上,已经有了不少人。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张戊寅的批斗会不知啥时候开始。”有人问了一句。
“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不能犯急躁的毛病。”小组长给出了指示,“丰衣足食,自己动手。现在先等生产队长来派活计,不该问的就不要问。”
众人似乎都很自觉,便开始说起其他事来,谈笑风生,一阵儿接着一阵。
看上去,大人们很快乐。
村中,巷子口的张本民却非常难过。从地上爬起来后,他又爬到了大青石上,一个劲地想爹怎么就成流氓分子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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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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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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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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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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