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程北还是众人眼里约定俗成的别人家孩子,盛樊宇还是邻里街坊眼中一无是处的窝囊废,那时的季谌还是寄人篱下心无所属的野孩子,北城往事还是破旧的“麒麟肉夹馍”。
一切都没有后来的影子,一切又都在酝酿着后来的样子。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人在怀旧的时候,总会莫名蒙上伤感的蓝调。哪怕只是片熟悉的叶子,一旦牵起倾诉,眼窝便是一汪柔和。
李羿嘴上没回应,手却很诚实的接过泛黄的相册。
“这里面全都是谌谌小时候的照片。我在家里找了半天,还以为被我砸了,后来才想起来在店里放着。”
李羿翻看着相册,第一张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相册最前面的一页,最前的一张。
照片中的小孩背着脏兮兮的小猫头书包,身上的衣装已经小的不合身。他怯生生的站在花坛旁边,小手紧紧攥着一个快化掉的草莓糖葫芦。小男孩留着小蘑菇头,五官非常漂亮,眼睛闪亮亮的,但眼泡肿的的像是小金鱼。
与其说是在拍照,更像罚站。
程北凑上前,饶有兴趣地说:“这个啊,这是我刚捡到他的那天拍的。”
“捡?”李羿问。
“对啊,你都陪他上过坟了,他爸爸妈妈的事多少还是知道的吧?”程北自言自语道。
李羿点点头:“嗯,都不在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程北嗤笑:“我就知道,这孩子肯定什么都没跟你说。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他爸爸妈妈是车祸去世的。他爸爸是京海市综合医院的副院长,妈妈是京海高中的学科带头人。平时都很忙,出差的日子也多。事发那天下雨,路面打滑。再加上他爸爸疲劳驾驶,就和对面车道上的大货车撞在一起了,大货车侧翻,他父母的车当场就被挤碎了。”
程北点了根烟,靠在床铺栏杆上:“他爸爸是当场死亡,脑浆子都流出来了。他妈妈是到院前死亡状态,做了心肺复苏和心电图,没用,第二天一早抢救无效,也走了。”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李羿握着相片,颤抖着问。
“我来这边混之前好歹是京海市立医院急诊科的医生好吗。生离死别的事看的多了去了。看着看着,也就麻木了,不想再看了……”
程北卡了卡烟灰,接着说:“那是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下班路上遇见他,他正一个人在公园长椅上哭,卖糖葫芦的老爷爷看他可怜,给了他一串,他边哭边说谢谢爷爷,手里攥着个糖葫芦,就一直在那里哭。当时天冷的啊,小手都冻得通红。”
“我以为他走丢了,想报警,他哭着闹,死活不让我报警。”
“我当时就想,天底下的可怜人那么多,不差他一个。我干什么非得给自己找麻烦,扔下他就走了。”程北笑了笑:“结果你猜他怎么样?”
“怎么样?”李羿问。
“他就握着那个糖葫芦,哭着跟我走了一路,甩都甩不掉。到我家的时候糖葫芦都化了,满手都是糖浆。”
“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只是没地方可以去。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就跟着我走了。我觉得,在他幼小的世界里面,比起安危,他可能更想要个能留下他的地方。”
“可是,他父母走了之后他家里没有其他人照顾他了吗?”
“有啊,他叔叔照顾过他两年,把他照顾的,比同岁的孩子矮一截。”
“那他叔叔呢?”
“恶人有恶报。”程北和李羿对视片刻,挤出一个笑容,尽管李羿没有在他的眼神看见丝毫笑意:“死了。”
“……”
“他跟我说,不能告诉他叔叔。”程北捻灭烟蒂:“我当时觉得这孩子是不是疯了,一问,名字,住址,学校,全部都说的一清二楚。我给他洗了个澡,就全明白了,他原来……只是想逃罢了。”
“想逃?”李羿问。
程北歪着头反问:“你和他一个宿舍的,没看到过么?”
“看到什么?”
“没事。”程北翘着二郎腿,望着窗外:“后来我和盛樊宇还是背着他报了警……当时接警的是个警校来的实习生,我记得叫王什么飞来着,长得还挺帅的,就是脑子不大灵光。因为他长得帅嘛,那几个警察我就记得他了。”
李羿下巴快掉下来了,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是不是叫……王广飞?”
“哦,对,你认识他吗?”程北翘着二郎腿:“他好像后来也调回临城了……”
“岂止是认识……”那是他妈相当的熟。
“警察也没办法,毕竟他这种情况,只能去福利院了。”
“我和盛樊宇当时还没结婚,虽然我们两个已经造过无数次孩子了。他每次都射在里面,但我真的生不出来。又不能选择代孕骗婚那种伤害女性的方法,所以就想将来结婚后领养一个。”
李羿捂着脸,无语凝噎:“这段可以说的不那么详细……”
“后来就遇到了谌谌。我一眼就看中他了,怎么说,总觉得这孩子和我很像,去警察局查了这个孩子的底细之后,他也确实是没地方去。所以我们就把他带回来了。”
程北抽出来另一张照片。“你看,这张就是在北城往事门口拍的,他小眼睛本来就圆圆的,肿的和金鱼似的。”
“你看他这小身板,我当时还以为他才六七岁,一问才知道,他都十岁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
程北瞥了他一眼:“说。”
“你们不是本地人?”照片后面远处的高层建筑,是京海标志性的星空塔,李羿小时候李女士和亲爹钱铭带他去玩过。
“不是,我和盛樊宇是京海那边的人,我大学在临大念的,盛樊宇在这边念了个野鸡大学,还没毕业就创业了。谌谌也是京海人。来了之后把户口迁过来了。”
临城大学,985顶尖大学之一,看不出来程北这个吊耳浪荡的样还是个学霸。
“我们两个以前都穷,买不起房子,这间房子是他爸在饭店打工时候住的,我晚上有时候会偷偷跑过来,有时候睡在上铺,有时候一起睡在下铺。”程北朝李羿这边一指:“我们俩的第一次就是在这里的哦,就射在你坐的这个地方。”
“操……”李羿屁股点了火箭一样,“腾”地蹿起来。“你能不能只挑重点说,我真的不想知道这些……”
“当时的老板就是你现在的麒麟哥。后来有钱了,他就把这家店买了下来。原来的员工都没走,麒哥他们和我们都是认识了十多年了。”
“一晃,都成回忆了啊……”
“那天我还在想,他为什么要把你带回家。毕竟他以前从来没有带过任何孩子回家,也不跟任何人来往。”程北摸着下巴:“不过我仔细观察了你一段时间,也探过谌谌口风。好像是因为……”
李羿被他盯得发毛:“干嘛,因为我长得帅啊?”
“不帅。”
“倒也不用回答的这么干脆……”
“在我眼里肯定没我老公帅了。”程北接着说:“谌谌说,看你进不去家门的样子,想起来了小时候的自己。”
“……”
李羿终于明白,季谌紧紧把自己束缚住的原因,尽管他觉得程北也并没有将这些年和盘托出。
世界上有好人就会有坏人。
有李羿这样信奉众生平等的,也自然就有狗眼看人低的。他无法与这种人产生共情,却也理解。
生活经历告诉季谌,他只能处处小心,否则不知道哪一天,存在的地方会变成虚无。尽管李羿认为程北和盛樊宇不会这么做。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他都长得快比我高了。”程北又点了根烟,言语间,屋子里弥漫满刺鼻的气味:“这么多年,我确实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但这孩子,还是不安……”
“不安?”
“那肯定啊。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不管我对他再怎么好,他肯定害怕我什么时候就把他赶走了。你知道么,我一开始跟他说,你要是不想叫我爸爸,就叫哥哥,叔叔,直接叫名字也行。结果他都没犹豫,直接喊了爸爸。”
程北喃喃自语:“这孩子那么挑食,在我面前也是装作什么都喜欢。就连吃饭这种小事他都会芥蒂,他是真的怕我把他赶走吧……”
“所以看见他和你们在一起,尽管我不喜欢你这样吊儿郎当的,但我还是很欣慰。他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了。”程北推开窗户,呆望着窗外空荡荡的篮球场:“也许某一天,这孩子会对我们敞开心扉吧……”琇書蛧
“二哥,你在这儿啊?”毛小骏喃喃冲进来,打断了他俩的对话。
李羿回过神来,他是来加菜的啊!!!!!!
“我们还以为你现去杀猪了……糖醋排骨和水煮鱼呢?”
完了,忘了。“还没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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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没吃饱,就很容易没精神。
毛小骏他们在前面,耷拉着脑袋,讨伐着班长的恶劣行径。
李羿走在后面,回味着程北刚才的话。
“你有心结么……”
“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他走着走着,一阵风拂过耳畔。李羿突然回过头,一瞬间,老旧的“麒麟肉夹馍”仿佛出现在眼前,他的身后,还是那个寒风中攥着糖葫芦,哭肿眼睛的小孩。
已经变成美好的少年了啊……确实是很美好……
季谌攥着外套,刘海被风吹的毫无尊严。他感觉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正对上李羿柔和的视线。“看我干什么?”
李羿后退几步,揽住他的肩膀:“会的。”
“什么?”季谌拍开他的手,还是嫌弃:“你在没头没脑说什么?”
“我说,会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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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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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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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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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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