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端阳迎来了入秋的第二场雨。
小松枝巷子一个三进的小院落里,雨打落了仅存在枝头的几束枯叶,添了寒意。
屋中的红烛就要燃尽,尚余的光柔和温暖。
霍云披着衣裳靠在床头,舒适的棉布交襟寝衣,干净而秀挺,一如他的眉目,在深浓得化不开的寒夜里,格外清朗。
他的脸上有难得的光泽,他看起来很开心,他的手轻轻地落在身边人披散如绦的头发上,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与贪恋。
“不要再摸我的脸了,也别摸我的头发,让我睡一会儿。”翠姜没有睁开眼睛,声音懒懒的。
“好。”霍云道,“我等着你睡醒。”
翠姜睁开惺忪的眼睛,眼底仍旧微微桃红:“你再敢过来,我就咬你。”
霍云指着肩膀和胸口,那里清晰的咬痕还在:“这样的?”
翠姜觉得“崩溃”,不止自己软绵绵的身体,还有意志,都被摧毁得一丝不剩。晏医还说他的骨伤很危险?现在看起来比较危险的是自己。
见翠姜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霍云附身附在翠姜的肩头:“天就要亮了,要不要……等下再睡?”
翠姜死死裹着被子,身子转向里面,不理他。
明朗一笑,轻吻翠姜的后颈,霍云起身,开始一件一件穿起衣服。
“夜还这么深,你去哪里?”等他差不多穿好了外氅,看样子是要出去,翠姜忍不住回过身来问道。
“有客人来。”霍云笑道,“你再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这个时间?客人?”翠姜不信。
“嗯,睡吧,我去去就来。”没有再多说,霍云推门出了房间。
房中,燃了彻夜的红烛恰时冒了一缕幽香的青烟,半刻黑暗之后,月光投进了窗子,雨竟渐渐停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雨后云散,月亮露了出来。
满秋的落叶踩在脚下,因为浸透了雨水,没有干枯碎裂的声音。
霍云走得不快,不时抬起头来看看空中一两点雨星,夜幕之下,偶尔闪亮,带着夙夜芬芳。
苏锦衣已在院门外等候多时,看起来很是闲适平常。
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是经过回廊,向前院来。及要走到,苏锦衣停下了脚步:“我问你一句话。”
霍云回身看着他:“问。”
“你真的决定了?”苏锦衣裹了一下松香秋氅,把自己全包了起来,“霍云,你得知道,这样的决定不应该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能代替他们舍弃。”
霍云眼中有微微的笑意:“当然。”
“可……”
“我自始至终也没有替谁做过决定。”霍云道,“我向云崖郡每一个人承诺过的,我都会做到。”
苏锦衣看着霍云,凝神半日,默然点了点头:“仔细想来,真是这样的。就如当初晏暖一心要进著馆修史以接近裘赫朝,我们大家都知道这是一条无归的路,你纵然有千般不愿,最终也没有阻拦,因为你知道若不能让裘老儿尝尽苦楚而死,就算有朝一日能杀之,亦非晏家兄妹之愿,难平他们心中多年之苦。”
有一闪而过的遗憾嵌在了霍云深邃的眉眼之中,如夜里的风过,中有万千话语,无从说起。
拍了拍霍云的肩,一路走来,苏锦衣自然明了霍云心中所想,只是一句话也劝不出口,这样的无奈和痛苦,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几乎从云崖郡覆灭的那一刻开始,无论是清醒或是睡梦,这样的感受便如影随形,从未离开过。于自己是,于晏暖是,于云崖郡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果有机会手刃仇人,那会是不惜性命的事,若是能在仇人死之前,让他们感受一下自己曾经历的痛苦,那便再好不过了。
所以即便是霍云,也无法阻挡,无法阻拦他们为自己的父母、丈夫、妻子、兄弟姐妹去报仇,他们共情,然而最深的痛苦,却永远都是孤单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霍云即使再怕失去翠姜,怕到殚精竭虑,怕到骨伤复发,也只会用尽全力去保护罢了,从未肯对澜姨有过半分埋怨,甚至一句重话也不舍得说。
自己也是这样的。
“罢了,你要怎么做,我随着你便是。”苏锦衣轻快笑道,“你的决定我不再阻拦,我的事情你可以决定,就算是……就算是死。”
霍云从自己肩上拉下锦衣的手,用力地攥着他的手腕,这许多年,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身边,是兄长是挚友,更是亲人。
“放心,不会有事的。”霍云一笑,“你若有事,翠忱怎么办?翠忱若是伤心,姜儿会怨我的。”
语声轻缓却饱含力量,一如他每次做出的决定,只给人仰视的机会,从不给人怀疑的余地。
苏锦衣笑了:“你现在是不是每做一件事,都会首先想到姜儿。姜儿会怎么想?她安不安全,开不开心?”www.xiumb.com
霍云忽然把苏锦衣的手腕猛地推过去,砸到胸口发出“嘭”的一声响,几乎砸了苏锦衣一个踉跄,不住咳嗽。
“你干什么?”苏锦衣捂着胸口道。
“若是不想,便会如此。”霍云笑着转身,几步跨进了前院。
雨刚停下,云彩尚未全然散去,偶有飘过月亮面前的,使得天色半遮半掩。
小松枝巷,霍邸前厅此时大门紧闭,只在东厢有微微烛光透出。
大齐南安王爷裘凤南方正的脸面在他见到霍云之前并不自然舒展,大概是因为雨水酝酿出檐栏的松香味道,让他闻惯了沉香的鼻子不大适应,又或者是这里太冷了,他预备的秋氅不太能抵御这样的潮冷。
总之他无法安坐下来,只在屋里来回地踱步。
这样的踱步已有了半个时辰。
让客人等半个时辰,这样的待客之道实在不礼貌,尤其是对裘凤南这样尊贵的客人。
可是裘凤南既没有离开,也没有生气,他只是在踱步,一遍又一遍。
“请坐。”霍云走进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掀起衣襟就近坐了下来,并没有等裘凤南回话,也没有等他坐下,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事实上,他们真的不是第一次见到……
二十年前,他们就见过。
彼时,霍云站在云崖郡的城防之上,裘凤南坐在裘赫朝的马背上,隔着熊熊战火,遥遥相望,是从不由己的对立。
“真像……真像……你真像……”半晌,裘凤南慢慢坐了下来,目光始终不离霍云的脸。
“你还记得?”霍云不急不缓道。
“自然!大燕李尔王,面如冠玉,身若矫鹰,是一见难忘的人。只是……你比你父亲单薄些,看起来不像习武的人,面目……面目更漂亮,像你的母亲。”裘凤南说着,有些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霍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随手拨亮了灯烛,将金针扔到了瓷盘里,发出“叮”的一声。
明烛晃晃,猝声入耳,裘凤南一惊,已迅速恢复了端然严肃,全将曾经的回忆按了下去,他此次诚然不是来叙旧的,他有很重要的事情来见霍云。
“你!好大的胆子!”半刻对峙,裘凤南忽然道,“你可知道,从我父皇开始到当今皇上,清剿云崖余孽一事从未停止。你一个小小的云崖余孽,竟然堂而皇之地到端阳来,到朝堂上来。你怎么敢来?!”
霍云并没有因为裘凤南的怒火而变得有半分不自在,只是笑了笑:“云崖余孽?呵……说起这四个字,我倒是很想问一句,你裘凤南,不是吗?如果不是,你我今日又何需一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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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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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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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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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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