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来,端阳多雨。
这日清晨尚早,雨就又来了,迷迷蒙蒙笼罩了自鸿胪寺黑漆大门到出城的一路青石板,石缝间长出的草芽尽量舒展了身腰,接受雨露的润泽。
为着大齐四年一度的“明典”大礼就要在秋风起的时候举行,鸿胪寺早早便向平安州的书商颁发了集书令,广集各色书籍。
此时启程,正是为了采办大典用书。
“明典”大礼,均是在每四年一次科举殿试落定的当年秋季举行,为的便是让当科考取的进士共聚文坛清流,弹驳古今,是大齐文坛历来推崇的一项重大盛事。
虽是“文事”,却是由中书门下鸿胪寺举办,宫中翰林院文渊阁协办,所以采办书籍的任务便是这两处派人共同前往。
鸿胪寺今年照例由贤录卿刘广仪前往,翠少平手下文史孙象法携订书霍云同往,而文渊阁,今年派出前往平安州的便是文渊阁大学士——顾四海。
卯时三刻,天仍未亮,从鸿胪寺、文渊阁并翠府出发的车马碌碌于城中东南西北四路汇聚,一路向南,从正门出城,前往相距帝都端阳六百里的平安州,例办公事去了。
“大人,雨越发大了,瞧着这场雨自南边来,正是咱们要去的方向,云皮尚厚,想来一时半时停不下来,大人不若弃了马,乘车吧,免得着了凉,好在城外路平,承车也不算颠簸。”出了城,侍卫李焕身着蓑衣头戴雨帽,走马在刘广仪身边,道。
刘广仪抬头看了看天空,几点雨落在脸上,着实凉:“也罢,便请顾大人、孙大人等也各自上车,待雨停,再换马匹,也好照常赶路。”
“是。”李焕应声,忙一扯缰绳,自去传话了。
霍云的车马在队列靠后的位置,身后便是粮草、灶头和空车,空车为的是回来的时候装书所用。李焕一路通知到最后,霍云便回身对随行伺候的翠府书童翠宝道:“翠宝,你也上车吧。”
翠宝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尚小,形容身量也小小的,此时穿着宽大的防雨蓑衣雨帽,压得连脸也看不到,听主人说,忙下马拉住霍云马匹缰绳,待霍云上了车,自也跟了上去。
除侍卫及车夫外,众人皆上了马车,车队行进速度稍减,却仍旧冒雨前行。
车行负重,溅起一路雨泥落花。
“将蓑衣脱去吧。”霍云脱了蓑衣,略拂去雨星,坐了半日,也不见对面的翠宝动手更衣,也不见他说话,只呆呆坐着,随着雨滴滴答答落了一车,出声提道。
翠宝迟疑了一下,开始动手脱蓑衣,随手放在地上,最后将帽子也脱了下来。
窗外雨势见猛,天地一片喧哗。
车内,一片安静。
霍云微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人,微皱着眉。
“那……那,我,不是闷得要死了吗?出来透透气。”翠姜低着头,又不甘心地抬头看了看冷着脸的霍云。
霍云自看到她,已经半天不说话。
“我爹娘都同意了,你为什么不同意啊?”翠姜有点气闷。
昨晚,自己已经振振有词地说服了老爹,甚至说服了爹帮着自己先斩后奏,待走了之后才告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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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成侯威逼商贾,贩卖私盐,以至于斩杀青背龙王激起民愤,虽然说这些事情都是大事,但罪不至死。再若陷害皇后,追杀东靖王倒是杀头的罪,但这些事并无实证,只是我的话罢了!而且胡贵妃此时有孕,皇帝始终没有下决心要清除胡氏一党,爹和霍公子想来如今的困扰便是如此吧?”翠姜一边给她爹捶肩,一边笑道。
翠少平不觉放下了手中的书,听她细说。
“我刚刚问了常兴,此去平安州采办“明典”用书的官员名单里,有一个翰林院文渊阁的大学士,叫——顾四海!”翠姜一笑,“霍公子此去,便是为了结交他的吧?”
翠少平看着翠姜,想从她的小脑袋里看见她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顾四海其人是出了名的顽固守旧,门第观念极强,学问确实很好,是宿儒老究,霍云哥哥,我是说霍公子或许可以攀谈甚至结交一二,但是想来,以一个订书的身份想要拉着他一起给胡成侯最后一击,怕是不容易的,就算霍公子打着爹的旗号或者东靖王爷的旗号,顾翰林可会真的相信?轻易相与?但是,若我去……”翠姜转到她爹面前,眼睛晶亮,“女儿若是能去的话……”
翠少平摸了摸岐山送来的砚台,粗糙嶙峋的边缘,让他心中忽然一闪地清明起来。
翠姜,翠姜的身份确实非常合适,自己的女孩儿,东靖王的妾氏,皇后的嫡妹……
望着翠姜蹦蹦跳跳地拿着自己的书信跑出去的时候,翠少平叹了口气,忽然生出了一点——女大不中留的
——欢快气场!
为着自己的小计谋得逞,翠姜走得兴高采烈,乔装成爹指派给霍云随行的书童翠宝,掐了婆娑避香草的嫩芽随身带着,一路顺利出了城,满心都是平安州旖旎的初夏风光,开心得不得了,却不想这会儿竟在霍云面前心虚了起来,鼓了好几次勇气,还是有些气馁,全没有了在自己爹面前一句一句由浅及深的剖析能力,而且为着霍云从看到自己后一直冷着脸一言不发,翠姜的心情都跌到了谷底。
“我此行的目的已经和你说清楚了,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我完成了爹的交代就回去,左右不麻烦霍公子便是,还请霍公子以大事为重,人前我就是翠宝,只你我相处之时,权当不认识就好了。”翠姜生气了。
“不行。”霍云道。
“什么不行?孙叔叔是我爹心腹,我爹已经交代过了,还有刘大人,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不要说其他人了?有什么不行?”
“我是说的不行,是不能等你完成所谓的任务才回去,一会儿中午午膳之时,车马就会停下,你就乘了车回去,对外我会说你早上吃坏了肚子,回去换了别人来。”霍云道,未改肃然,“至于其他事情,不需你参与,我自有方法。”
翠姜恼了,马车周围有马蹄嘚嘚而过,是寻队的侍卫,无法和霍云争吵,翠姜转身“嚯”的掀开马车帘子,向窗外望去,全不管霍云。
窗外,雨风暴散,落叶葳蕤,娇花纷纷被雨打落,在雨中打着旋乱飞,忽地撞到石块儿树干,横飞进车窗来。
不知是被雨水还是散土飞泥打了眼睛,翠姜望向窗外一时半刻,轻呼出声,急急以手揉眼。
“我看看。”霍云清冷安静的声音在耳边,一伸手已拉下窗帘锁住,挡住风雨灌入。
“不用。”翠姜赌气背过身去。
“我看一下。”霍云的声音有些恼意。
“我说了,不用!”翠姜赌气——你恼,我还恼呢!
霍云没了声音,感觉他离开了自己身旁,坐到对面去了。
翠姜心下委屈,眼中沙磨,尖利而疼痛,眼泪哗哗流出却仍旧未将异物冲掉,翠姜努力想睁开眼睛,只觉眼前模模糊糊,再一看只吓了一跳,霍云正坐在她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已拿了一个药瓶,不待翠姜说话,扳了她的脸,随手点了药进眼中。
“我不……”翠姜扭身挣扎。
“别动,是杀枫叶子,叶边都是锯齿,再动划破了眼睛!”霍云略急,伸手揽住翠姜腰背,不让她动弹。
“划破了也是自己的眼睛,关你什么事?”翠姜仍旧挣扎。
被合手抱住,扶住后颈,翠姜只觉自己被牢牢固定住,一时间动弹不得,片刻,眼中疼痛蛰杀,眼泪如落雨。
“你给我用得什么药?要疼死了啊……”翠姜一边“哭”,一边挣扎不得,伸手用力推霍云,只推了几下,忽觉周身一松,霍云已放开她,起身回了对面,整衣而坐。m.χIùmЬ.CǒM
翠姜刚想发脾气,却觉得眼中清凉,眼泪似乎也少了,用帕子轻轻擦干,竟真有一尾细碎的杀枫叶子残破地贴在帕子上,细齿如锯。
身上,仍有被他禁锢的力道和温度,清冽的碧砚香一缕尚存,心中存着恼,也存着谢意,最多的,还是失落,深深的,莫名的,却又如此清晰的失落——他见到自己,并不高兴,一点都不,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一点儿也不……他对自己的好,都是来自他与父母之间存在的那个秘密,现在那个秘密将自己和他隔开了,他不允许自己成为这个秘密中的一员,就算自己再努力,也无济于事。
翠姜深深吸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眼睛受了伤还是疼痛仍旧未消去,翠姜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用帕子去擦,怎么擦也擦不净,帕子已湿了一大片。
霍云又递过来一块儿。
翠姜不接。
“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霍云道,轻轻叹了口气。
“什……什么?你说什么?!”翠姜挺直了脊背
“只是不能擅自行动,你要听我的,此去之事,不容易做成。”霍云道。
翠姜忙点头,点完头又觉得自己不争气,这么容易就不恼了,赧赧转身,还是忍不住微喜。
时间停滞,半晌……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翠姜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问问霍云,省得给他的计划添了麻烦,最主要的,这会儿最好找个话题,不然自己越想心越乱,忙鼓起勇气回头时,脸颊骤然碰到了一星温暖。
霍云的手,正定定停在半空。
他,他好像是要……他,他他他他他他他刚刚,是要来摸自己的……头发吗?却恰巧碰到自己的回头,于是,就碰到了脸。
翠姜心如鹿撞!
一车,两人,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里。
如火的气场蒸腾。
两个人像是静止了,一时间只默默地,定定地看着对方。
“我……你……”翠姜咬着嘴唇,咬得心下一个激灵,鼓足勇气,慢慢地,试探地,颤抖着伸手拉起自己刚才挣扎时散落在额边的一缕头发,把它轻轻放进了仍停在半空的霍云的手中……脸,红如炭烧。
霍云看了看翠姜放在自己手中的头发,先是一怔。
随即,哑然失笑。
放开翠姜的碎发,霍云笑着把翠姜头上一片完整的杀枫叶子摘了下来,拿在手中,乐不可支,最后干脆笑得转过身去。
“你!你笑什么啊?”翠姜现在想找个地缝,不对,车缝钻进去算了,又看着霍云笑得也快钻进车角儿了,又恼又羞,站起来便要立要下车。
“回来好好坐着,我不笑了。”霍云起身,把她拉了回来坐下,“男子的发髻不是你这样梳的。”用手帮她整理着头发,霍云道,“仔细学着,这一路上,还要替我梳头发。”
车行缓慢,雨星渐疏,车里慢慢恢复了平静,翠姜感受着自己的心情从刚才的羞赧中恢复了过来,温馨慢慢充斥。
“噗!”
“霍云!你说你不笑了的!霍云!霍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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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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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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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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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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