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月亮照耀得整个海面如曜石一般,安于大齐东南边陲的繁华东靖府,若遥遥玉宇琼楼矗立于山海之间,平静而富足,安生而余幸地经历着一年一度人间最幸福团圆的时刻。
潘辽和葛骁因为已有家眷,到了吃饭的时候都被车马陆续接回了家中,预备除夕团圆守岁。
霍云在书阁门前独自站着,厚厚的斗青文雪敞之下,肩膀上的疼痛密密传来,伸手触摸,瘦骨狰狞嶙峋,仿佛一条不平的路,布满沟壑与悬崖。他的脸也是瘦的,一个月的沉睡过后,他还没有来得及恢复气色,泛青的胡茬雕塑了霍云侧影,清冷而坚毅的侧影。
这个冬天确实格外的冷,其他年份腊月谢客结束之时,霍云肩上的伤已经不会再痛了,今年有些特别。
特别的疼,也特别的冷。
“已经通知澜姨了吗?他们知道咱们要回了吧?”苏锦衣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满院迎雪而绽的红梅。
“嗯。”霍云道。
“翠忱已入宫,而且很有可能很快会被册立为后,接下来的路也许会异常艰险。”苏锦衣收拢了一下衣服,有零星雪花落了下来。
霍云点了点头:“翠忱有十八岁了。”
“翠忱,多好听的名字。”苏锦衣笑着踹起臂膀,“是我们的小妹妹。还有翠姜,翠离……如果我们还在家乡,想来会看着她们出生,看着她们长大,澜姨家就在咱们身后的巷子里……就算是嫁给翠叔叔,也不会离得太远。只可惜啊,现在连见也没有见过。当年……”
“锦衣。”霍云打断了苏锦衣的话。
“嗯?”苏锦衣陷在愉快中,没太注意到霍云的表情,他本来就不太容易有什么表情,“怎么了?”
“不必常常忆起。”霍云的声音一贯的平常。
苏锦衣错愕,轻轻叹了口气。
月色朦胧,从海上飘来的云,从海上飘来的风,带着微咸的味道,和着千家万户的年夜饭散在空气里,却渗不入深宅大院。
深宅大院,有幽幽的梅韵。
梅乌巷,夜深愈凝香。
“你去吧,和崔婶孩子们去吃年夜饭吧,今晚不用过来伺候,让我们叔侄俩好好说说话。”霍家东南角的梅园里,一个沙哑的声音自梅树阴处传来,正是霍府的老太爷——霍起,干枯的手自暗影里递出一封福银:“这么多年,老崔,你辛苦了。”
“老爷哪里的话?这是老奴的本分。”崔叔笑着道了谢,说了几句吉祥话,告退转身回家过年去了。
庭院里寂寂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一切就要开始了吗?”霍起沙哑的声音问着霍云,“今早我看见你的长陵信飞回来,落在那屋脊上,它,它是从端阳飞回来的吗?”Χiυmъ.cοΜ
霍云没有说话。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已经没有什么再能阻挡你了,是不是?”霍起干瘪浑浊的眼中竟是历历的光彩。
霍云仔细看着漫天的烟火,好像它们马上就要消失再看不到一样:“或者,你应该多看看现在的月亮。”
霍老爷的声音有些寂寥,森森干咳着:“公子是说我……看不到明天的月亮了吗?”
温热的气息凝结成的白烟徐徐升腾,带着苦涩的药香,霍云道:“我说过,这由你自己,我并不介意你求生。我是真的让你看看月亮,再过一会儿,它便没有这样明净了。”
霍起抬头望着天空:“你不介意,你不介意,就像当年我主张开城投降之时,王爷也说过……他不介意我求生。你们都不介意……你们都不介意……哈哈哈,二十年了,求生是本能,而我……已经厌恶透了这种本能!”霍起激动道,“既然当日端阳城投降的守将黄授已死,那我这个投降的城主是不是也可以去了?”
推动木轮车转身而去,霍起身后是霍云波澜不惊的声音:“不忙。”
霍起停住了手。
许久,自东靖府中心的钟楼,遥遥传来了轰鸣之音,一声响似一声,久久不断,而天空中的烟花只在半刻之间豁然达到了鼎盛。
火树盈天,人间犹如白昼!
人们纷纷从自己的房子里出来,抬头去看天空,星火漫漫,满天透红,就连月亮也被红光映得一片璀璨喜气,海面上趁着夜色浮上水面的游鱼受了惊,匆匆潜入深海去了。
“九十九声?!这是,这是年号更迭的昭告!”黑暗中,霍起霍然站了起来,嘶哑的声音带了战栗,“公子,当年的二十年之约,你竟能……一天不差!”霍起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一天不差……”
霍云的目光前所未及的远,好像透过深暗的夜幕直能窥看到那个烽火连天的日子:“不必担心你的妻儿子孙。”
频频点头,眼中的光芒从黑暗中射出,仿佛即将到来的明天他已经窥见,霍起从阴郁的光线里走到月光下,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重重叩首:“你一直待他们很好,谢谢公子,谢谢你!霍起去了……公子,珍重。”
起身长笑而去,梅上渐积的霜白微微抖动。
一切,归于安静。
月入髓,露华重。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会来打扰霍云,他们知道,这个时间从来都属于霍云一个人。
从怀中取出酒壶,拔开暖白的橡木塞,霍云将温热的酒缓缓洒在斑驳的梅影之中,直到酒尽。
烈烈的酒香……
“你听到了吧,刚才的钟声?若你能听见钟声,但愿也能听见我的声音。”霍云的声音低沉而温暖。
风来,梅影绰绰,似中有故人依依点头。
“晏暖……我很久不喝酒了,怕喝多了会醉,你便多喝一点,我陪着你就是了……”
雪洋洋洒洒而下,已是一年新历,霍云独自站在雪中,看到了红梅裂雪而绽。
大齐承元元年新春的第一天,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来临了,阳光没有等待谁,自己射出了万道光芒,照亮了每一寸锦绣山河,照亮了每一寸峰峦叠嶂。
一清早,本是红幔坠锦的霍府门口换了一应白绸素绫,霍老太爷霍起于正月归天,可奇怪的是来吊唁的人们并没有见到霍家当家的少爷霍云,前前后后只由老崔一个人张罗,问起来说是少爷悲伤过度病倒了,众人不禁唏嘘。
阁内,霍云拿着一卷书,风过,慢慢地为他翻过书页。有人自外间送来了东靖府尹彭茂良的悼文,并一明黄夹盒御赐封典。
“大人说了,霍云先生请节哀,自古忠孝难两全,还请霍先生安排好霍老爷后事便快快启程,皇命孝廉举荐之人前往都城报道领签之日,一刻也耽误不得。”
“自然,多谢。”霍云起身,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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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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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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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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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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