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颇为一针见血,陆必行一时间无言以对。
“你没听说过什么叫‘死亡沙漠’吗?你知道在死亡沙漠里紧急跃迁是什么行为吗?你看见那么多残骸,猜不出前面可能会有星盗?你就开着这么一个……”林静恒重重地伸手一拍机甲舱壁,无端被嫌弃的小机甲发出打嗝似的响动,显得十分委屈。
林静恒又想起这货往自己身上塞芯片的事,一时间,新仇旧恨,气得心率都快不齐了:“你简直不知死活!”
陆必行:“……”
他还没张嘴,台词已经被抢得差不多了,只好沉默着点点头,用没什么事干的舌头舔了舔牙尖。
林静恒有心想揍他一顿,然而陆必行老大不小的一个人,已经过了挨揍的年纪,只好强行按捺。
一个月不到,林将军活活憋回了两顿臭揍,个中滋味快赶上古代传说里的“内力反噬”了。他冷冷地说:“精神网给我,闪开!”
陆必行温文尔雅地冲他一笑,终于找到机会开了口:“不,有本事你来硬抢。”
话音刚落,医疗室门口突然伸出几只机械手,七手八脚地固定住了林静恒的四肢——太空极端环境中,什么心理生理情况都可能发生,医疗室有专门的束缚装置,最高可承受五十吨以上的拉扯,全凭驾驶员操作,足以绑住好几只发疯的大猩猩。
林静恒:“……”
这是要造反吗!
“嗯哼,”陆必行不慌不忙地溜达过来,动嘴指挥束缚装置把肝火太盛的病号塞进医疗舱放平,一手撑在林静恒耳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我听说非自愿断开精神网的伤害是很大的,休克算轻的,反抗太激烈,甚至可能造成驾驶员脑死亡,这我还没尝试过,真的假的?将军,要么你给我上一课?”
林静恒:“陆、必、行!”
“唔,”陆必行在他身边坐下,跟智能的医疗室要了一杯清水润喉,做了连讲三堂大公开课的口水储备,然后开了腔,“将军,我发现你这个人不太讲理,这不好,虽然别人都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但我个人认为这是封建糟粕。你看,我这机甲上也没剩什么能量了,咱们慢点走,距离基地还有几个航行日,利用这段时间,咱们来好好讲讲道理。”
林将军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气急败坏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放开,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对于这一点,陆校长的理解距离事实真相有些偏差,但结果相去不远,听了对方凶狠的威胁,他非但毫不在意,还十分恃宠而骄地一摊手:“好怕怕,你想把我怎么样?来吧!”
林静恒:“……”
什么小鬼是“脚前脚后的小跟屁虫”,胡说八道,陆信果然是个满嘴跑机甲的完蛋货,鬼话没一句能信,生了个什么破玩意!
陆必行拉开架势:“这件事,我们可以从现象说回本质,再从本质回归现象——”
林静恒:“滚!”
“那不行,我得说完再滚,”陆必行心理素质相当稳定,慢条斯理地跟他倒小茬,“林,我问你,你在地下航道上发现星际海盗时,北京还在内网范围内,你为什么不发条信息回基地?”
林静恒当然不可能像个好学生一样有问必答,从鼻子里喷了口气。
“因为不信任我们——我,还有基地里的所有人,你觉得告诉我们也没用,反正这些人对上星际海盗,基本没有战斗力,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所以你自己一个人去解决,对不对?你考虑过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些不信任的、没有战斗力的废物冒险吗?”
“宰一个源异人也算冒险?我看他不顺眼,顺手除掉而已,以后这种话少拿到外面说,让人笑话。”林静恒冷笑一声,接着,他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攒了大半辈子的涵养,“你现在放开我,我不跟你计较。”
陆必行凉凉地说:“谢谢了帅哥,不过你还是躺着继续计较吧。”
林静恒:“……”
“所以你是‘顺手’高烧脱水,‘顺手’差点在真空里变成一具浮尸,”陆必行说,“哦,对,用肌肉溶解针把自己弄成一具骷髅也很顺手,你原计划里是不是还想顺手升个天?而你达成了这么多个人成就,居然还有勇气冲我发火,把我想质问你的话率先说了一遍——林静恒先生,你这种恶人先告状的精神,已经超越了教科书级别,直接进入了人间奇迹级,你知道吗?”
林静恒闭上眼,聋了,同时,他开始想象把旁边那个喋喋不休的小崽子吊起来打,以消解源源不断的心头内火。
虽然林上将非暴力不合作,但陆必行是对牛弹琴的专业选手,经历过各种不听人说话的熊孩子,对付这种人十分驾轻就熟,不管林静恒回应不回应,他都自顾自地保持着均匀的语速,长篇大论,讲到重点的地方就颠来倒去地重复三遍。
最后活生生地把林静恒说睡着了。
陆必行终于闭了嘴,观察片刻,松开医疗室的束缚爪,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林静恒的手腕和脚踝。
还好,没有磨损,林静恒没有挣动过,这个人从来不尝试没有意义的事。
陆必行弯下腰,手肘戳在膝盖上,合在一起的双手抵着额头,克制的抽了口凉气。
“气得我都超常发挥了。”他想。
不过也幸亏某人蛮不讲理,不然这种时候,陆必行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
有生以来,陆必行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对抗命运和世界上,别人情窦初开,他却在忍痛蹒跚学步,别人开始沉溺红尘,他却做梦都在渴望挣脱大气层。
他的时间太珍贵,一直在狂奔,从未停下来留意过路边的风景。
这么多年,林静恒是第一个打破他平静心绪的人。
陆必行低头看了看他,又想起那衬衣下削瘦而遍体鳞伤的躯体,上了头的热血褪下去,一股含着畏惧的百感交集却升了起来,他想:“我该怎么对待你?”
好一会,陆必行就像个充满好奇与畏惧的冒险家,屏住呼吸,用抚摸食人花的谨慎,轻轻握住了林静恒垂在一边的手。
那只手非常凉——可能是气的——也非常硬,即使手指是放松的,铁石似的骨节也昭示了这双手的力度,指甲修得整齐而干净,掌心却布满了粗粝的茧和大大小小的伤疤。
陆必行轻轻地摩挲过这只手,缓缓将憋住的那口气吐出来,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会,他清晰地感觉,到从皮肤接触的地方开始,某种神秘的能量在搅动自己的血管,一路沸腾到胸口。
陆必行激灵一下,摸了片刻,实在局促难安,忍不住又给自己灌了一杯凉水。
他在周围团团转了好一会,才勉强平静下来,调出个人终端上的航行笔记,用实验报告的格式描述了自己对这“神秘领域”的首次探索,末了,又在最后加了几句不那么严谨的主观感受——
“生理上,我是端坐在那,神智却好像已经头重脚轻地从头顶飞了出去,绕着整个机甲舱飞了一圈。余韵始终在刺激我的内分泌系统,胸口不断膨胀,好像吸多了‘笑气’,连呼吸都想笑。”
“人和人之间的接触都是这么微妙、这么耐人寻味吗?可惜成年人的社交礼仪之一就是要把握好彼此的舒适距离,如非特殊关系,无缘无故地品味某个人的手听起来像个变态,我找不到对照组。”
“爱情,到底还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他悬而未决的“爱情”脾气不怎么样,第二天一醒过来,就熟练地搞起了冷战。
林静恒身体素质过硬,四十八小时后,无论是彩虹病毒还是肌肉溶解剂,都已经代谢干净了,而两宿少见的安眠更是完美地消化了精神力过载的后遗症。他再去宰两个源异人不在话下。
陆必行也不好再把他绑在医疗室里,不过显然,对付林静恒,他还有别的办法。
要知道机甲——特别是小机甲上,驾驶员的权限高于一切。
林静恒走出医疗室开始,周围就开始缭绕起陆校长亲自录制的《星际旅行安全须知》。
他坐下,座椅靠背上自动升起小播放器,靠墙站起来,一个小播放器又从头顶爬过来,干脆在机舱内到处走,机甲里的公放广播放开喉咙,复述起陆校长足以充当标准播音教材的声音。
最后,林静恒走投无路,拿起抗噪耳机,刚塞进耳朵里,就崩溃地听见某人在里面愉快地和他打招呼:“早上好,林,抱歉接管了机甲上除湛卢以外的一切电子设备,包括你的个人终端——为伟大的科学技术欢呼吧,现在,本人为你播放最新修订版的《星际旅行安全须知》,第一章……”wWW.ΧìǔΜЬ.CǒΜ
林静恒:“……”
他还贱出花样来了!
陆必行怕挨打,躲在机甲二楼的餐厅里,暗搓搓地透过精神网观察林静恒。
就在这时,航线图显示他们已经正式回归地下航道,进入了基地的内网范围,陆必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联络器就险些被海量的信息阻塞——独眼鹰一宿宿醉,早晨起来发现儿子竟然跑了,疑似私奔,顿时给气成了河豚,累计发表了十几万字的怒骂。
陆必行手忙脚乱地关了联络器,再一抬头,却发现林静恒不见了。
他连忙用精神网扫过机舱、医疗室、卧室……甚至龌龊地看了一眼卫生间,都没找到人。他心里一跳,差点以为林被他烦得开舱门跳出去了,赶紧从藏身之处跑出去找人。
不料刚一开门,陆必行的肩头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头天揣测了半天的那只手让他亲自体会了一下什么叫“力度”,陆必行被他从后面一扣一拧,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拍在了门上。
陆必行立刻背叛了知识分子的气节:“投降投降,有话好好说,人类文明进入新星历纪元,辉煌如斯啊,不是让你凡事诉诸暴力的……呃……”
林静恒:“闭嘴。”
陆必行依言闭了嘴,却依然艰难地贴着门扭过头,给了他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
“再听见你说一句话,”林静恒狠狠地把他往门上一按,沉沉地在他耳边说,“我就让它变成遗言。”
“变成遗言我也要说,”陆必行敛去笑容,不躲不闪地看进他的眼睛,“林,我从接到凯莱亲王轰炸白鹭星的消息开始,就开始担心你,以至于我没法在基地里等,高能粒子流一过,就一定要出来找你。在跃迁点残骸附近,我看见了上百架机甲的残骸……还有尸体,我让机甲扫描北京的通讯端和残骸,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林静恒一愣。
陆必行轻轻地吐出口气:“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噩梦。”
林静恒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可能是因为连着精神网,我这两天睡着以后总不安稳,总会被反复惊醒。昨天梦见那时捕捞网断了,我没能拉住你,我知道湛卢的电量只剩几秒,可是怎么加速也追不上你。”陆必行转过身,略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冲他摊开手,这是一个坦荡过分的手势,仿佛把胸襟剖出来展示给人看。
林静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陆必行罕见地沉默了几秒,而后才续上自己的话:“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你,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感受,我心里很难过。”
林静恒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回过神来,又迅速地掩盖掉了,接着,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活像被一群生平未见的大敌追杀。
陆必行保持着捧心的姿势,同样错愕地目送着林静恒的背影,心想:“这就败退了,我大招都还没发呢。”
青年科学家陆先生很快攒齐了第二篇实验报告:“我突然发现他是一个非常被动的人,从来不肯正视自己的感受,当然也更不会表达,但是比想象中的更好相处,只要你知道他的软肋,能分辨出他哪句威胁是假的。”
青年科学家陆先生经过实验与合理推测,发现自己就是林将军那条软肋,林将军天大的脾气都成了纸老虎,因此他有计划、循序渐进地肆无忌惮了起来,连挨打都不怕了——事实证明,林静恒也确实不敢动他一根手指,陆必行暗搓搓地统计了一下,最暴力的肢体接触力度小于一百牛,对于成年男子来说,基本属于不痛不痒的打闹范畴。
到最后,林静恒简直怕了他。
湛卢那个废物一直休眠,小小的机甲舱里,陆必行无处不在,随时随地能冒出来,撵得他躲都没地方躲,生不如死,头一次盼着回到臭大姐那个破烂基地,听说透过精神网已经能看见基地的时候,林静恒甚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快看!”陆必行猛地从后面扑过来,一把抱住林静恒的肩膀,要推着他往瞭望窗外看。
林静恒正在进行恢复性训练——肌肉溶解剂代谢干净了,被溶解的核心肌群还得自己慢慢重塑——正一身黏糊糊的汗,越发讨厌这种不见外的肢体接触,嫌弃地往旁边一躲。
陆必行却不由分说地粘上来,一低头在他颈间嗅了嗅:“还好啊,没出多少汗,味道挺清爽的,你干嘛又把训练室的温度调这么低?”
林静恒汗毛都炸起来了,一把甩开他:“你什么毛病?”
陆必行无辜地回视着他,一脸友好的天真无邪:“对着凉风口剧烈运动本来就不好,唉,今天不跟你计较——快看外面。”
只见人肉眼可见处,一排小机甲正在基地外围漫步,他们保持着队列,来回变换速度,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方阵。
陆必行兴致勃勃地连通了内网,周六的脸立刻出现在了通讯屏幕上。
“你回……”周六先是兴奋,看见不远处的林静恒,又忍不住正色了有一些,大声宣布,“我们正在练兵,那天参加防护罩构建的所有驾驶员已经全部编入自卫队正式成员,每天报名的人还很多,基地库存机甲几乎不够用,我们正在排队训练!”
林静恒轻轻地挑了一下眉。
周六:“我们能保卫自己的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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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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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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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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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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