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厚重的棉帐想必是已被门口站着的那个淘气毛孩儿迫不及待地扔入木箱,新帘子轻盈得紧,叫拂拂惠风吹得飘飘如浮云,逍遥得不似人间。一云纹乌皮皂靴踏过槛来,抬指打起一面刺绣帘,绕过三曲山水屏风,只见正中设了个四四方方的雅座,瞧着工艺上成,拿指背敲敲,次等木材咚咚响。蠢材配精工,妥妥是金富贵以巧言为词,以勤练为由,压榨新手小木工的奸商手笔。始作俑者是位苍鬓老者,他坐在案前,身穿一件鸦青色宽袍大袖,亲手执一款样素净的紫砂方斗式茶壶,倾腕在青玉杯中满上热茶,好不热情地以笑脸相迎:「襄王殿下今儿想打探什么消息?」
「童白石。」
「白石不是在白石山吗?」
见他装糊涂,李明珏不多言,只道是拿会说话的凤眸睨他,这厢看得越久,那厢糊涂便越是藏不住。先瞎讲句天下人皆知的大实话试试水,瞧瞧对方反应如何,金富贵信手徐徐拨开茶沫,尤好这般迂回。况且他一个连村头洗衣大婶都懒看一眼的糟老头,叫美人多瞧上几个来回,哪里会吃亏。见她如此相看,他心中亦有分寸,即刻收捡好脸上一撮敷衍马虎的笑,准备掏点实实在在的真货出来。若当真一无所知,那还不是在埋汰自个儿水平不行,砸了自家「金」字招牌,遂一个抬手,压低声音回道:「想必您是去过白石山了,白石的确是不在山上住了。」
「白石只在山上留下一封信,随后便不知去向,你可有他下落?」
「没有。」
「嗯?」鼻音轻轻一带,声音不重,却是十足的不满。想是那话答得太不假思索,比搪塞还像搪塞。
话虽糙,但理实在,金富贵略略倾身,勉表歉意:「不瞒您说,我也派人找过白石,但是无论如何寻找,都找不到半点消息。」
「你是说……」
而世上哪有金富贵探不到的消息,李明珏眼神陡然一变,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
金富贵弧度极小地微微颔首,顿了片刻,淡淡说道:「这人只有活着,才会留下踪迹。」
「消息可靠?」
「我与白石原是同门师兄弟。您看我这老身子骨,也是进了半口棺材咯,白石只比我小个几岁,心气高,又生性古板,哪里受得了弟子先后离去这等打击。他感到大限将至,不愿让小徒儿看见,便寻了个天,独个儿走了。如今,想必是已随了草木。」
李明珏听后默了少顷。金富贵所说之事,向来不可全信,好比他自称与白石是同门师兄弟,大约是捏造的,只是他从某些不愿透露的渠道得知此事,或是他当真认识白石,但是并不是因同门而结缘。毕竟消息来源是他保命的饭碗,断不会三言两语轻易相告。起因大抵是胡编乱造,至于这个结果……李明珏忽然想到白石崖前那三块石碑,其中两块,刻有叶习之与周衡远姓名,而旁边另外一块无字碑,看着年代更为久远,大概是白石老人自留之所。他又怎么能想到,两个徒儿走在了前头。
李明珏想到此处心中一坠,她虽未尝与白石一见,却在叶习之与柏期瑾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比起抛弃,她更倾以这种温柔的方式去理解白石。
他改变不了世道,也没有办法违心地笑起来,更不想让徒儿看到她在世间唯一相互依伴之人死在眼前。她还那么小,他若是死在山里,她要以何种心情挖出一抔抔黄土,将至亲掩埋。一念于此,白石便心痛不已。不如,装作一走了之吧。这个万人追捧的圣贤,将最后的温柔,留给了他的小弟子,他要一个人,在冬雪之中安静地面对死亡。在渐渐涣散的意识里,同他死去的徒儿对话。
幻境之中,郎朗书声,依稀如昨。
师徒三人。
妙笔公子,天赐琴师,白石老者。
在河中,在谷底,在不知处。
不在庙堂。
天光透过牖上绿纱洒下一片细细晕染的柔和,金富贵借着茶烟不落痕迹地查看,见她不接话,便开始自顾自说:「他临走前,本想把那小徒儿托付于我,但是您知道,我这儿的事糟心,不适合她。」
乱世之中,伤感之处不宜久留,李明珏用指尖点了两下桌面,随即从感伤里走出,听他仍以白石师兄的身份自居,心中乃是将信将疑。说谎要说圆滑,被当场抓住了小尾巴总是不好的,但草草听来,也不乏漏洞一二。襄王斜挑着一边眉,避重就轻地质疑道:「那你的人怎么还偷她银袋?」
金富贵一听,一道换了个脸,忙弯腰添茶,嘴上一个劲儿赔罪道:「那是误会,您就饶了书生一回吧,他手忍不住,最爱偷姑娘钱财,哪晓得会偷了您的人。」老头面上殷勤,心底却如明镜,暗暗赞赏她竟猜中偷柏期瑾荷包之人即是桃花林那个精通画技的白面书生。书生久居桃花林,这位主子又常在宫中,连面都不曾见过一回,只在对话中偶尔提到过几次,她居然能从柏期瑾叙事时的只言片语间猜得大略,不简单。
金富贵喜欢较量,他话多,喜欢找事儿说,说得越多,他也就知道得越多。待赔完罪,他又说:「但有件事,您还得谢我,是我跟白石说让她来诀洛城的。」
李明珏以手托腮,脸上神色乍看是一副饶有兴致:「哦?你怎知本王会好生待她?」
他两手揣在袖中,面上笑得和善,身子往后缩了缩,又徒添了几分怯弱:「这不是……瞧她那模样吗?」
唇边微微一笑,李明珏不紧不慢地添了口茶,话音不似责备地反问道:「你不觉得知道得太多了些吗?」
「过奖了,我是靠这一行过日子的,」金富贵难得坐正了,提了提嗓子,问道,「您没与她说过吧?」
「你不觉得管得太多了些吗?」
他摆出一副关切嘴脸,其间真心假意难以分辨:「到底是故人所托,我还是关心那丫头,怕您……伤了她。您自然不会伤了她,可有些事,会。」
接近柏期瑾的确是因为她长得像姐姐,而李明珏觉得这只是一个起点,不能代表什么。人与人之交密总得有个原因,相貌,才华,志趣等等,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像姐姐呢?而且那阵她心绪方通,正欲出走十多年来的长梦就被人用一个枕头砸出了门外,正是捉摸不定之时,如处一片荒山野林,四面八方均有路可循。至于每条路通向何方,不向前迈一步,便无从知晓。或许是下一个爬床的小宫女,或许是在含香阁遇着的姑娘,或许是钦红颜回心转意了,甚至还有可能是个男子。她自觉能和任何心悦之人在一起,其中,自然也包括像姐姐的,和不像姐姐的。李明珏问心无愧,不想去与外人多做解释,只见金富贵摆摆手,在目光交错的那瞬,语调恭谦地讲:「我没有在教您做事,我只是希望,她不会受到伤害。」
「自然。」
金富贵听她气息宁和答得坦荡非常,难免想到了他在含香阁那位貌美多娇的线人。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吧。老人玩味一笑,一生放荡不羁爱惹是生非,先低声干嗽了一嗓子,再说:「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您想不想知道,模样这事……」琇書蛧
「不想。」
好一个决绝,金富贵静不露机,似有预料地垂头笑了笑。这天底下什么都不想知道的人当真是少见了,倘若人人皆如襄王一般,他早就穷到上街边乞讨,因无奈摊手笑道:「您可真是什么都不想知道,这让我好奇,您到底想要什么?您也晓得,这天变了,漠北起势,宋梁相争,天子作壁上观,您要站在哪一边?您有想过么?」
又来了又来了,任谁都想套出她要站在哪一边,金富贵亦不例外。她寻思着是立场摆得还不够明显吗?外面打成天了她不管,她就想要这桃林一般的桃花源。李明珏百无聊赖,拿玩笑口吻回复他:「想以后怎么把桃花林给端掉吧。」
「先别着急对付我,我建议您还是早些回城去。」金富贵笑意寒碜,答得没什么诚意。
「何意?」
老头不答,在茶烟袅袅中姿态做作地将手放在耳畔,眼眸微阖,面上隐隐带笑。宽袖静静垂下,那模样像极了一尊不言不语的前朝古陶俑,在细听什么旁人不易察觉的细微之变。
「听。」
是风声。
「粮食要大涨了。」
是钱的声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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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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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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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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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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