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间轻烟薄雾,三两初绽白荷,几尾游水锦鲤,配上柔枝嫩条,别具一番江南玲珑诗意。池边清素縠衫宛若杨柳的女子轻轻掸了掸衣上暑闷,拂袖撒下最后一把鱼食。
她将于公主辞别。
张子娥的确想与公主同去平原,无奈公主以身子时好时坏为由婉拒,病疾一事过于私密,既然公主称不合适,她亦不作强求,遂莫有刨根追问。此刻塘中鱼儿仍旧流连不舍,翻涌着击起大片水花,似渴望得到更多饵料,她凝视一会儿,举袖在水面上摩挲五指,指尖残留的鱼食粉屑若雪花细绒一般飘在空中,虽细碎不得果腹,却有足够诱惑的余味。
顷刻间,池塘再度沸腾。
殊不知,这点零头微不足道,还不够鱼群为之欢腾所须的气力。
然而便是这口食不果腹的希望,最有牵肠挂肚的滋味。
张子娥站在一旁凝神谛观,微微一笑,十分尽意。她喜欢眼前引人戏谑的矛盾,也喜欢两手干净站在高处,无端制造矛盾的自己。她将远行,不再是为了登高渡河,四方游学此类的韬光养晦,而是为了她从不介意挂在嘴边的抱负,恰如方才徐徐抬袖打破平静的水面,要惊起一池浑水,搅乱一方天地。她缓缓回身,说道:「在下有一事,还须公主帮忙。」
「何事?」
小亭烟暖,极宜遐思,如若张子娥不言语,苏青舟则爱静静坐于凉亭内,细细观摩那人脸上细微之变,偶尔,可以捕捉到一些趣味,好比此时她微微侧过头来,稀薄之光划过鼻梁,倾泻在半张侧脸上,面容清朗宛若羊脂玉琢,一息一幅妙丹青,巧施青雘无凡笔。
清夐之音响起,有人轻声问道:「公主可信得过在下?」
那音若泉水激石划破平静,在粼粼池面上,漾出支离破碎中的宁和素韵。苏青舟静坐着,抿唇回味着那份不甚单纯的宁和,似是水面愈发破碎,其间宁和便愈发深沉。皆曰画皮难画骨,到底是不知心,她不由思忖起这双纤柔无力虚握纨扇的手,到底镇不镇得住眼前人?
及地裙摆以轻绸为料,苏青舟起身拂过雕栏,长裙随即蜷起,在玉阶上泛出水波般细致的褶皱。她微微敛眉,长睫之下目光清澈动人,又压力十足:「先生是在玩笑?本宫别无选择。但有一事,先生还须明白,无论发生什么,本宫乃梁国王室,父王还需公主府助力,先生此行,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赌。」
张子娥淡淡一笑,她爱极了公主的直接。她们相识不久,若说推心置腹,恐作无稽笑谈,唇舌间再多百转千回的猜疑,再多套路迂回的侧击,皆是理所应当,故而此时的直言,最为难得,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敞亮自如些。公主适才一番话在表明立场,并且,在关心自己,同时也在关心她自己。换作何人都要多心,毕竟那日说的可是暂无计划,但计划总是在无意间来的,好比方才那一把鱼食。张子娥略一点头,回道:「在下明白,此行唯一顾虑,乃梁王中途撤人,所以无论平原城发生什么,还须梁王守诺三月,还请公主为在下守此三月。如此,我便是将身家性命交给了公主。」
苏青舟见她淡然儒雅的样儿,迎风举袖轻笑,袖中穿了花香,愈发衬出眼角笑意盈盈。话说得倒是好听,什么身家性命「相」托付,不过是要将人绑在一条船上罢了。倘若不成事,张子娥或是丢了性命,或是拍拍屁股走人,而公主离不开梁地,昔日大言不惭的三月,便是今后朝堂之上任人信手拈来,暗唾一口的话柄。可公主若是在意落人口实,便不是今日的公主了。她一路走来,见惯了唾沫星子和带刺讥讽。勋贵少年沿袭爵位,寒门士子科考入仕,皆有前路可行,而她当年待嫁,玉衣轻纱凭窗而坐,眼前仅此一条千百年来女子共通的出路,别无他选。如此一条无踪之路,没有前人指引,有如水中捉月,甚至不知方向为何,亦正是如此一条无踪之路,被她一步一迹踏出来,逐一将世人世俗之言踩实在尘埃里。
若说有秘诀,那便是赌了。
一无所有,唯有一搏。
「先生可信得过本宫?」
张子娥见她学自己说话,辗然笑道:「在下别无选择。」
两人相距不远,眼中深意,唇边笑意,与晨间雾气互相掩映,脱了壳似的魂不着体,言说不来,恍惚置身于烟波浩渺的湖面,水汽氤氲,霎时噬尽周遭一切,一抬眼,唯有笑意仍在。
那是最好的欣然依允。
没有将士扼腕刻意磨洗的豪情,没有摔碗割血大马金刀的壮烈。这般言行过于粗犷,非二位纤瘦柔雅的女子演绎得来的,然此不碍白衣之下欲九天揽月的挺拔决绝,与轻绸之中愿长风破浪的夙心意气。
内敛,也张扬。
微风一过,张子娥颔首,她亦有些震惊于时光凝滞,仿佛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度过了半生。
二人随后迤逦相伴,步到花边,行至府门。高门之下,小缘陪着龙珥已在此久侯多时。小龙肉乎乎的小手抱着一袋行李,正坐在小凳上踢着腿,见张子娥来了,从小凳上一蹦而下,抓着行李立正站好。她当着宝贝拽在手中的,是她的口粮。出行前,张子娥特意到集市上备至了些许,战事往往会吃苦头,但苦了谁都不能苦了爱吃蜜糖的小龙。
张子娥快步上前,牵起龙珥的手,再次告辞。苏青舟立于深门之中,更显肤白若雪。忽而晨风拂动,翩跹轻绸落入翠绿柳色中,她轻拢衣袖,微笑道:「祝先生此行顺遂。」
风中柳叶凝烟,明眸美玉,对上资质瑶石,一时无话。
连风,都比她们更为惊动。
称不上难舍,只是有些感慨罢了。Χiυmъ.cοΜ
她们,共同企盼着这一步。
她们,是对方登高的阶梯。
张子娥牵着龙珥的手,回道:「在下去去就回。」
门被侍从关上,苏青舟倚栏而笑,用洁白细腻的手指半掩着唇,对小缘说道:「小缘,你可听见了?她竟然说去去就回。」
此人倒是极擅风度斯文地说着笑话,雅澹得紧,罕俪得很,竟毫无浮浪少年诳语般的放荡轻狂。
小缘瞪着眼,扶着自家公主,嘀咕道:「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去菜市场买个菜呢。」
「或许,此事对她来说,就是这般。」
苏青舟施施然往屋内走,不觉回身看了一眼,门既已合上。
她好生羡慕,张子娥能这般。
分明是一般的年纪,她既有龙,又有自由。
先是王宫,再是公主府。先是身份,再是这不中用的身子。变的是名字,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她挣脱不得的樊笼。
幼时她在深宫里,自以为心同姐妹们不一样。而又当如何呢?身是一般的不由自主。当命数之力不带怜惜地压下来,特别,只会凭添更多顾影自怜的伤痕。她带着伤,每日穿着绫罗绸缎,喝着一壶清茶,一遍遍看时光淘洗所剩无几的心灵,不知不觉中,连心都快要是一样的了。
有回宫人为她梳妆,称这次是何处进贡的画眉墨,她因太过无聊,忽然问起了这画眉墨可有名字,宫人告诉她,叫远山黛。
她坐在菱花镜前,看着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雨打梨花一般砸在手心。
砸痛了她。
远山黛?扫着远山黛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远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的可笑。
可她什么都没有,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甚至是从小到大听到的故事里的人,都放弃了同命运斗争的能力。她日复一日嫌恶地看着镜中的远山黛,又快要忘记,这种嫌恶到底源于何处。
最后一次,她不畏责难,不顾一切地想去看曾经给予她幻想的人,然而那人没来。她万念俱灰,跌坐在山中哭泣,泪水盈满了眼眶,尽是梦幻泡影,尽是空花阳焰。她在那场不知有多漫长的哭泣中,看到无法改变的将来,除了数不尽的哭眼抹泪,什么都没有。当她站起来,准备做回随风而靡的乖乖公主之时,目光穿过朦胧的泪花,看到了在青山碧水间,抬手获得龙石的女子。那个身影恍如一汪皎洁月华,渗过寒窗,点亮心底隐秘的念想与企望。
她其实只是想来看李明珏,她其实根本没有奢望过要拿龙。
是张子娥,让她敢站到与降龙台那么近的地方,那是龙翎,可以看到她的地方。
***
张子娥走时轻轻的,比云儿淡,比风儿轻,像携了一壶酒,牵着小龙,塞着蜜糖,在蝉鸣声中举杯对月。
而在国都,为公主留下了一地纷争。
梁王给兵不假,除原驻守军,额外三千老弱病残而已。张子娥坐阵军中,两军冲突如常,攻伐之道中规中矩,无甚新意。至于那三千人,则被她派到了山上种地。说来好笑,平原城非平原,梁占高地,宋得平原,也正是这块高地,让张先生有了异想天开般的因地制宜之策。
山中?种地?
这事,笑掉大牙。
朝中上书如流水,公主的处境愈发难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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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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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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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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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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