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折煞北央古调>第 27 章 第 27 章
  大漠地阔穹庐远,孤雁天高烟云昏。

  日影西斜,金乌烫金沙,李明珏用暗红发带随意系起长发,手牵两匹紫骝骏马飒飒走来,无端施予荒原野景几分贵气。她抬手将其中一匹交与柏期瑾。此马性温,是她在鸡蛋里挑出的凤凰,良驹里择出的天马,倒是苦了养马小官,一堂堂六尺男儿,见老半天没一匹能入贵眼,拧着袖口在炎炎赤日底下大汗淋漓。李明珏素性好玩,不免以此为乐,遂板起一张不怒自威脸,问他:「怎么养的马?」吓得小官当即膝盖触地,声泪俱下,语无伦次说上半晌,再听得一句:「养得好。」硬是把一好生生的人给整懵了。举目一看,使坏之人已牵马走远。原是虚惊一场,脑袋还在,饭碗没丢,老婆没跑,小官感恩怀德,麻利起身拍了两下膝上尘土,弯腰遥遥恭送。

  万事环环扣起,相互追逐不休,小官讨着她的欢喜,她又讨着何人的欢喜?

  柏期瑾一看便是许久不曾上马,先是微红着桃腮暗咬唇瓣,再是强忍着怯意顺上两把鬃毛,磨蹭良久,这会子才颤颤悠悠迈着灰云软底靴,半生半熟地扯鞍上马。襄王殿下的耐心极为挑人,该甩脸子的时候绝不含糊,该不动声色的时候也着实按捺得住。她晓得这个年纪好面子,守在柏期瑾身后嘴跟缝了线似的,并未戳穿那句「会骑马」,就是指甲盖在袖中被来回搓上好几回,还好柏期瑾已夹紧鞍辔,再过一阵怕不是要磨起火。眼瞧她妥帖,李明珏随即抓了缰绳,翻身上马。

  柏期瑾手生,无心分神言语,只见她双膝颤着,全神贯注挽定缰绳,时松时紧,章法全无,好在马同李明珏皆无脾气,由着她一道七拐八拐。出宫前李明珏换了身平民老百姓的简素衣裳,可惜只能略略撇去些王侯气象,纤毫掩不住眉间矜骄。大白天的,她自知相貌生得扎眼,亦不愿让别人将她藏在宫里的柏期瑾瞧了去,故而各自戴上一顶防沙斗笠。麻烦的确没了,可也就看不清柏期瑾脸上薄红了,她故作熟练紧张兮兮的样子应该还挺可爱,李明珏如此暗忖着。

  不过多时,柏期瑾渐渐上手,这才有心思看看周围景致。她本以为此趟出宫是来赏大漠孤烟,长空飞雁的,孰料眼珠子犹是挂在那人身上不放,她心中着实纳闷,天天在宫里看,何以看不足?料是年岁赋予的从容不迫,同年少未去的快意清风,此二味放一处,恰能生出惹人钦羡的诗画之境。发带浅系,青衣驭马,金鞭一甩怎一个游刃有余,无须策马狂奔,即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

  「那是什么?」柏期瑾忽而发问道。

  纤手遥指处,风沙止息,平地上接连起伏,隐约可见一串雕栏飞檐,紫阙宫楼。

  李明珏瞥上一眼,淡淡回道:「北王宫。」

  她在那里长大,采过塘中芙蓉,掐过池上嫩柳,坐过母妃云霞之色的山水湘竹榻,小宫娥们个个春黛香香,身姿娉婷如轻燕,转着裙裾在花台月榭中寻她。

  柏期瑾眨了眨眼,早年襄王殿下同漠北冲突不断,依行军策略来看,确有克复之意,然而方才口吻不带半点怀念,因问道:「您不想夺回旧地吗?」

  「北地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北地,」李明珏说时轻轻折腰,撩起沙丘上一抔细沙,五指舒展,任由沙土从指缝间滑落,倾洒出一道细密沙帘,是时慨然轻笑道:「要它何用?」

  「北地从前并不多沙。」

  李明珏唇边一笑,问:「想知道吗?」

  柏期瑾微微颔首,李明珏陡然勒马:「想知道就离我近一点。」

  音调朗朗,却似蛊惑。

  柏期瑾心中咯噔一下,扯马转向与李明珏并辔而行,除去殿上初遇,她们再没离得如此近过,近到连肩头衣料都能在不经意间巧妙邂逅,窸窸窣窣磨上两回。柏期瑾技艺不精,生怕一个不小心从马上跌落砸到尊贵之人,她已经打过她一次,再打一次可就真的要挖个坑钻进去了。而李明珏目视前方,似不急于作答,仅仅是先将人骗到跟前来罢了。不同于柏期瑾战战兢兢,她倒是很享受这份若即若离的亲近。眼前之景她看了十来年,从未发觉有何特别之处,今儿竟能生出几分新意来,有趣,有趣。琇書蛧

  过了许久,她笑着说道:「我改了他们的河道。」

  嘴角笑意渐止,风轻悠悠捎来一句低沉的「我要他们死」,纵使头顶烈日,犹能感到话中剜骨寒意。

  柏期瑾稍稍侧目,为斗笠下透出的决绝震得哑口无言。然而既对漠北心怀如此恨意,又为何要收手?正当疑惑,李明珏回过头来眉眼舒展地一笑:「可他们死了没用啊。」

  柏期瑾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听得:「怎么?想收复漠北?」她恍惚间点了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说:「没……我没那本事。」

  没本事是好事。李明珏笑了笑,她们再往北边行上两三里,就到头了。

  「回去吧,要过去便是边境守兵,不能再走下去了。」

  「再往外走会如何?」

  「会发生不得了的事呢。」

  「什么是不得了的事?」

  十五岁那年,在牧民帐内,她拔出身下匕首,扎死了一个男人。那是她头一回杀人,男人死前双目惊瞠,瞪向戳中他咽喉的嵌玉宝刀,万般想不到眼前之人乃魏国公主。穹庐内血味重得瘆人,李明珏拔出匕首,满脸煞白,从腰到裙角全都是血,既有男人的血,也有她的血。她匆忙起身,正准备离去,却颇不合时宜地望见果盘里有一串葡萄,在火光之下,爆发出浓烈到诡异的芬芳。

  李明珏呼吸一滞,一股子甜腥猛地窜上来,在耳中惊起久久不散的轰鸣。她按着胸口疯狂呼吸,拼命快步冲到门前,猛一掀开帘帐,方发觉原是个晚星繁多的夜晚。

  忽地就不痛了。

  当时边境战事频繁,敌将手段老辣,李守玉以各种缘由不让她上战场。天空敞着狼烟裂口,兵器相击声不断,李明珏整日冷脸处在营帐口,翻着白眼看赵攸拭去剑上血痕。她不甘,赵攸比她小上半月,凭什么「他」就可以,「她」便不行。那晚她决意独自一人趁夜出营勘察地况,入夜时赵攸见她不在军营,出营来寻,三更半夜走上几里路,见她咬着血唇,清清冷冷落在一片凄寒月光下,遍身殷红都衬不出一点暖意,朦胧得像是一朵在水雾里颤抖的红莲,永远无法绽开。

  二人在旷野中目光相对,遽然停步,竟是同时怔了。

  明月高悬,河汉浓重,李明珏迎着溶溶蟾光抬起头来,轻轻扯了扯唇角,扬起惯用耍混的笑。

  赵攸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冲上去给她一拳头,他巴不得她跌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微微一笑碎得像玉壶冰片,瑶台缺月,比新磨好的刀子还伤人。他一直觉得李明珏是天底下一顶一会作践自个儿的人,放着好好的轻裘细葛不要,非要投身炉火,趟生死之局,和一群臭男人抢枯骨堆里的苦饭,还抢得没半点人样。

  少年沉默不语,眉头来不及皱,目光乍地掠过污血,跨步上前,还未等她开口,二话不说将人背起,厉声抛下一句「闭嘴」,在寒夜里显得格外不讲情面。

  什么都不必说,那张嘴讲不出来什么好话,发生了什么他不感兴趣,不想听,不愿知道。

  她累了,气力恍若烛心一爆,顷刻焚尽。指甲缝里的血开始凝固,衣服上的血湿湿黏黏,少女呼吸绵软,孱弱无力地趴在少年背上不做声,凉沁沁的,一呼一吸皆入了梦,徐徐编织着小船划过染血桃花林的绝顶荒唐。忽而五指收拢,缀着淡淡粉红的指尖摁紧那人肩窝,散乱的青丝拂过铠甲,随风望去,穹顶之上星光安然,静谧地洒在即将点燃战火的土地上,温柔得不像样。

  视线在恍惚中越发迷离,不知怎地,不像是在仰望星空,倒更似堕入头顶一方无边寒夜……

  朔风,繁星,同唇角苦腥。这一切并不陌生。

  她的父皇宠爱子女是出了名的,柔软脆弱总是被垂髫婢子细致妥帖地包在精工细绣的荷包里,疏怠不得半分,戴的是宝玉,踏的是芳径,扑的是流萤,娇滴滴捧在手心养了十多年的羊脂玉,润得露水似的,砸到地上,任他什么乌龟王八都能踩上一脚,碎得跟渣似的。

  李明珏垂首嗅了嗅身上血味,莫名笑了。

  她们姐妹,大约是殊途同归。

  李明珞那天跑出去到底经历了什么,葡萄是从哪里来的,以及为何会突然生起想要拥抱与亲吻的欲望。她们不是男人,拿不起剑,除了躯壳,一无所有,本能驱使着她们在黑灯瞎火中不带情愫地索取□□上仅存的温暖,如怨如慕地抚慰难以填补的虚空,徒劳地祈求短暂欢愉能带来缥缈绮丽的蜃景,好片刻遗忘骤然降临的苦难,在旭日尚未升起之前,靠着对方的呼吸同心跳过活。

  如此,才能苟活过一日。

  两湾玉臂忽然收紧,李明珏耷拉着不甚清亮的眼眸看向赵攸,轻声问道:「攸弟,我好看吗?」

  少女声线滑如春蚕绸缎,清清嫩嫩的,携着呵气时缠绵入骨的水雾,耳根子蓦地湿暖,绵里藏针般地扎入心尖。少年横眉猛地刹住脚,地上尘屑陡时一扬。夜寂无声,细微之举皆以百倍放大,就连眼皮上不尴不尬的骤然一跳,都藏不住。

  冰冰凉的脸庞近在咫尺,白瓷釉的,绮年玉貌挑不出一丁点毛病。赵攸私底下格调恂恂温雅,从不说粗话,此刻竟生了骂人的冲动,脑袋里划过一句「真他娘的要命」。未干的血早就粘在他背后,甩都甩不开,那腥味儿唤起的,总不是什么好东西。年少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动不动就情动,心底烫跟烧似的,要命,真他娘的要命。所幸赵攸拎得清,晓得天高地厚,恨不得直接跪在地上求小姑奶奶不要脑子一热就想自暴自弃,纵真要自暴自弃,也千万别拉上自己垫背。

  星移斗转,尘扬漫天,少年嘴角狠劲儿一抽,睨上背后那个缺心眼,忙不迭灌了两大口干嗖嗖的寒风,嗽上几声,摆出作呕模样,频频咂舌道:「你丑得要死。」

  腰上原本安分的腿猛地使劲,狂击一回,痛得赵攸嗷嗷直叫,差点没把她甩在地上:「公主殿下,小弟还想当爹!」

  「去你妈的,不许叫我公主!」

  「是是是,李小将军。」

  流光驶去,算来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

  昨日是昨日,今朝是今朝。霎时狂风再起,几乎掀起柏期瑾头上斗笠,李明珏反应极快,当即抬手为她按住。长袖高举,挡住来向风沙,拂在脸上甚是柔和,柏期瑾安安静静落在衣袖下的一块阴影里,感受不到外界任何变化。她抬起眼来看她,看到的不是天子赋予她的襄王名号,而是山中春夜里的一片松林,好像只要她在那里,风声便只属于外面。

  我绝不会让你经历,所以你无须知晓。

  风息了,柏期瑾垂头挪开了眼。马蹄漫无目的地踏上几步,正走入夏日黄昏时分的一片灿然晚霞,连云边儿都绣上一圈金丝线,只可惜柏期瑾自顾不暇,并未瞧在眼里。

  「方向错了。」

  柏期瑾闻言,捏紧缰绳愣上片刻,这才呆呆地改了方向。

  气氛颇为微妙,李明珏看在眼里,回身问道:「你可知我钟意女子?」

  柏期瑾怔怔地点了点头,微微「嗯」了一下。

  李明珏扭头看向前方,甩了一下马鞭,说:「确认一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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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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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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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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