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了。”少年哭丧着脸捡起地上碎落的玉钩,看着它的残骸。
这玉钩本是一对,是的生父留给他最重要的信物,可是如今被自己无意打碎了一只。
少顷,少年向上看去,一双温柔的手正抚着他的额发,阿姊在他身边笑着,柔声道:“不是你的错,不要勉强。”
她看起来只比少年大几岁,他们一路走来,熬过饥荒,挺过洪涝,深知如今的世道,一块精美的玉还不如一口热腾腾的窝窝,若是能换钱也行,可是他们哪能接触到权贵,寻常人眼里要几块玉还不如来几袋谷子来得实在。
“嗯,多谢阿姊宽慰。”他摊开另一只手掌,将另一块玉钩放入玉钩少女的手中。
少女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很愚钝,一不小心就弄碎了,阿姊心细,有阿姊替我收着比我自己带着还要安心。”少年面色腼腆,这是自己全身上下最后一件值钱的事物了,他想交给她,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当初他被家族赶出仙境,流落人间,是阿姊救了他。
少年的身后,一双眼睛正看着发生的一切。
越千槲站在局外旁观,看着少年将玉钩放在少女掌心,合起她每根手指。
自己前一刻还在用灵力联系铜印助自己和于佩玄脱险,下一刻,就到了此处。不过,这一路上也见得多了,她很快想到应该是自己对灵玉认主的缘故,与玉具剑相似的经历,此境是灵玉中那个魂魄残留的记忆。越千槲注意道少女的眉眼,竟酷似邪祟化身的红衣女,不消说,她心底冒出一个名字——钩弋夫人。
此时此地还在为如何补茅屋而发愁的少女绝不会想到,很久以后的她会成未央宫的钩弋夫人,给大汉诞下下一任君主。
至于少年,越千槲看着他咦了声,少年瘦削的很,仿佛经历了什么,眼神如同被抛弃的小狗,身后像是有条透明的尾巴,见到少女就摇起来。
“这不会是你叔父吧?”少年浑身散发着流浪狗的可怜气息,和邪祟判若两人。越千槲等了片刻,身旁无人回应,这才想起来此处只有自己一个人,尴尬地清清嗓。也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怎样了。
越千槲默默跟上少年,她窥探得见,少年是家中次子,自幼被抛弃,流浪人间。他原本是一个人,后来,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少女,和他一起流浪。
场景流转,他们在世间流浪,相依为命,形同姊弟。
二人走过人间的沟渠野田,冬暖夏凊,茅屋修修补补,一直没怎么变。夏日,少女会倚着修竹,遥望日暮,满月,她会兴致勃勃地讲起远古的典故,少年在一旁听的极为专注。
晚间,少年做了只草蚂蚱讨她开心。时间流淌得很慢,也很艰难,毕竟这样清贫的日子不是一个人能支撑的。直到有一日,一辆华顶的油壁车停在河间岔道上。
问路的人瞧见少女手中的玉钩,脸色晦暗,对油壁车内的人低头说着话。越千槲扭头,那辆油壁车仍然停在岔道上。少女望着眼前的岔道,良久没有说话,最终指向了其中一条。
几日后,近日举止异常的少女终于回来了,牵着少年的手,将他带到一个人的面前。
垂帘下,那人的面容看不真切,威压却不断从帘子内传来,纵使不窥帘也能感受到车里的人威仪非常。
他一下缩到了阿姊身后,小心翼翼地攒紧少女的衣袖不语,一双黑目警惕地打量着不速之客。帘子内传来一阵笑声,把越千槲也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朝油壁车内看去。
越千槲认得这次的油壁车,她曾在未央宫见过。
来人问了少年姓名——姬杀,亦问了于少女的关系。
“姊弟。”少女答话。
帘内的人没有再问话,对少年笑道:“你莫要怕,朕不会害你。”
少年依旧躲在少女身后。
帘内的人似乎被这反应逗乐,越千槲听得他说:小儿心性。
少年被接走,那一年,野田间开满不知名的山花,比以往还要多,还要艳丽。
铃铃蹄声不时让风刮过车帘,他从缝隙看去,只看见满眼山花随风而舞,似在向他道别。
越千槲随着他一同坐在油壁车内,望着这一幕,不仅道:“多看会儿也好,若是到了未央,你也看不到了。”
谁都知道,钩弋夫人是武帝巡狩时路过河间而遇见的,却鲜少有人知晓,那日被带入宫的,还有一位瘦削的少年。
少年被安排拜协律郎为师,操习琴瑟。尘世间的传闻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少年的记忆却没有。
夜幕下的宫城亮起一盏膏火,少年在案台悄悄记着心血的琴谱,一边蹙着眉,一边用手指在空中练习。
“真是勤奋。”越千槲自愧不如,她看了眼月色,“这都三更天了吧。”
眼前的少年丝毫没有停歇之意,越千槲看不懂他写的字符,应该是乐谱一类,读起来直让她直打呵欠。
少年的记忆皆是断断续续的,她像个窥探者和少年共情着。一入宫门,少年就再也不能如儿时那般于阿姊轻易相见了。
阿姊过惯了苦日子,还要照顾他,他知道阿姊当初选择不仅仅是为了脱离这样的困苦,也是为了他。现在的一切对于原本的他们而言,已经优渥许多,他们再也不用流浪,不愁饥寒,但是自己却越发迷惘。xǐυmь.℃òm
大多的时候,少年只有在宴席之上才能看到那个沉静柔和的身影。他在台下,为台上的她抚琴。
师傅说,未央宫不是什么好地方,每一块砖都是鲜血堆砌的。他那几日听完这一教诲,对阿姊的安危担忧的很,阿姊也会变成一块砖,砌进墙里吗?他不敢去想。见阿姊还活着,还笑着,就是对他最好的消息。
陛下赏了很多东西,不过对现在的他来说没什么用,不如讨一次登高的机会。少年登上高楼,在楼上远远望去,看见甘泉宫内熟悉的身影,却又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蓦地,他的心像被蛊虫咬了一口。
从前的他断不会如此,可从何时起,再见到阿姊,开始没由来得怅惘。
他开始想念田间的野花,想念那件破了的茅草屋,梦到来时的那条阡陌小道。
听闻宫里的女官说,阿姊生了一个小皇嗣,他本该替她高兴,却一点祝福得话语也说不出口。
越千槲饿了那么久,见少年这几日心情不佳把饭剩下一口没动,忍不住一抓,扑了个空。
唉,虚景就是虚景。
她腹诽片刻,场景又变换了。
九载的光阴一闪而过,她眼见着少年一步一步在宫内长到弱冠之龄,瘦削的身子长开变得修长,眉目间添了几分沉潋。
距他入宫之初,整整过了九个秋冬。
是夜,他在宫里奔波,因为一点风声。巫蛊之乱,太子自尽,重立太子的争议已经到了白热化,宫墙内也形成了好几派站队。
为了此事,陛下已经杀鸡儆猴连清了几人。鲜血果然染红了宫墙。
“这是要到哪儿去?”越千槲见青年神情急切,忍不住一问。
不久,她便瞧见事情的缘故。
“不愧是于佩玄的叔父,都一样大胆,居然偷听武帝和臣子的对话。”越千槲跟着他,悄然蹲下,殿内宫灯闪烁。
她听得不清,倒不如说这么远的距离,能听见才怪。青年是神兽白麟,必然是听见了。抬眸,青年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隐在月华照不到阴影之中,气氛低压,越千槲知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人?”
越千槲吓了一跳,守夜的小黄门一声呵,她撩起裙角就要跑,结果那小黄门直接穿透了她的身子,警惕地张望。
越千槲这才反应过来,她如今仍身处青年的回忆,小黄门怎么可能看到自己,这句断呵自然不是对自己说的。
回过神来,殿外果然没了青年的身影。
*****
再次遇见她,是在偏殿内。少女出落亭亭,褪去稚嫩,隔着灯火,回望青年。
听到来人口中所言,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以蹙,却又迅速抚平。
纵使如此,这点情绪依旧被青年捕捉到。从悄悄溜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没有从自己脸上移开片刻。购衣夫人不知青年是怎么寻到自己这里,钩弋宫戒备森严,少年却能潜入此处,虽然仅有一次,但哪怕被发现一次都是要掉脑袋的事。
“阿姊,离开吧。”离开这里,青年看得出来,再自己告诉她,他的枕边人对她暗藏杀心时,她的表情告诉自己,她想离开。青年的言语带着恳求,就好像只要面前的女子给出一点肯定,他都会毫不犹豫有带她出去。
但是,女子终是背对着他,道:“你走吧,我不走。”
“为什么?是因为害怕再和从前那样困苦?还是因为不下华屋美庇?有什么事性命更重要的?”他不明白,为何阿姊是想离去的,却偏偏不肯这么做,这很难做抉择吗?
钩弋夫人缓缓摇头,“不是的。”
“阿姊,我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女子露出苦笑,站起身来,“既然陛下意欲立弗陵,你又怎知他在忌惮我?再退一步,你又怎知他要立弗陵?”
青年语塞。
“你去偷听了。”钩弋夫人一语道破,无奈道:“我是阿姊,你做了什么还会瞒得过我?”
“是又如何?他连这都不与你商议,一个人和大臣偷偷摸摸的,我听见了,他既想立太子又忌惮生母掌权,他想杀你。”或许是妖兽的天性,他对杀意越来越敏感。他赌不起,不愿冒险,一点儿恶意也想带那人离开。
“就算他忌惮我,就一定会杀我吗?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青年手心出汗,“可是想你离开。”
“阿姊想离开。”他知道的,“阿姊也是一样,想了什么还会瞒得过我?”
良久,钩弋夫人的双目就像寒水般沉静,凝眸道:“弗陵年幼,身体有恙,除非我从未生过他,否则,我不会踏出未央半步。”
寥寥数言,她已把话说尽,末了,叹气:“回去罢,你吵到弗陵了。”
他的阿姊,已经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阿姊。
走了数十年人间道,习了九载未央琴,青年今夜才想通一个道理。他不是人,终究不懂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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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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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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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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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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