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景深纳闷了:“老大说的...要我来帮忙。”
“他当然这么说。”唐贝叹气:“去看着他,就当替我们看着。”
“怎么了?”唐小队这么凝重,背后一定有什么事他不知道,他见众人欲言又止,就去问嘴巴最不牢实的唐小雨,她情绪低落,但老老实实答:
“那个人说的话...很像东哥啊。”
韩东——楼景深想起来了,那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唐小队成员。
阿贝和阿红告诉他韩东也是在一次诱敌行动后加入他们的,只是那一次没有观测者,韩东的队伍同样全军覆没,因为本该和他们配合照应的另一支小队临阵脱逃,最后还抢了他们队伍的战利品。
早期破地战队里有很多这样为了抢夺战利品而发生的混战,有些人好容易兽口逃生,后面竟还跟着黄雀在后的队友。
罗何生知道情况以后立下规矩:破地所得战利品全部充公,小队的战果全部兑换成积分,凭积分晋级还有购买额外补给。
韩东也是他们队伍唯一的幸存者,当时想跟那支欲当渔翁的队伍同归于尽,最后被路过的唐小队救下来。
当年的原话虽然不一样,但意思差不离,左右是什么坐视同类送死,无情无义的指责。韩东和唐洺一样,像也残留着几节热肠,几分愤世嫉俗,比起队员的死,他更痛恨背信弃义的同伴——这种境地了,他们本该互帮互助才能苟且生存。
经解释,楼景深大致明了唐洺犯了什么毛病。
以前没人戳穿还可以是体内的隐痛,现在被人正面揭了,不亚于生生撕下刚长出的血痂。
他于是放下队里的工作回家,唐洺果然在发呆。
“怎么回来了?”他还没有呆彻底,见楼景深去而复返,就问工作情况:“这么快就搞定了?”
“他们不需要我。”楼景深拉过一张椅子在唐洺对面坐下:“说吧。”
说什么?唐洺的眼神问,对方很有耐心地等他自己想,唐洺不接招,而笑问:
“甭听那帮孙子瞎说,现在正是组织需要你发光发热的时候,你不是一天到晚担心自己得的比做的多吗?”简直跟末日模范员工似的。
“我只是明白单方面索取不利于可持续发展...但你要说的不是这个。”
唐洺:“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你有事。”
我有什么事?
唐洺没说出这句准备好的话,楼景深又摆出那副看穿他的表情,看得他心颤,防线岌岌可危,堡垒摇摇欲倒,他仍试图笑,心里却明白大概是队里的人和他说了些什么。
所以小楼知道了——他的虚伪和反复无常,他可笑的自相矛盾。他在这眼神里狼狈,生硬地扭开视线,又闭嘴不言。
他应该在组织语言,在尝试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动用自己的巧舌如簧为内心遮掩,楼景深于是提醒:
“关于你一直强迫自己做个圣人的事。”
唐洺大笑:“什么玩意儿?”
楼景深觉得自己没用错词,唐洺的所作所为可不是比着圣人上的吗?
“你是队长,但你也是个普通人...”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坐立不安的唐洺打断:
“行了行了,想酸死我啊?捧这么高也不怕我掉下来摔死?”
“...没在捧你。”楼景深等他情绪安定,继续说:
“这是病,大家都很担心你,明明很多包袱不该你背,或者换个说法的话,是你想背也背不动的。”
这一句是在说他不自量力——唐洺无意识抓了下膝头,他试图温和理性地接受楼景深的批评,却发现这很难,可能谁都可以,就是来自楼景深的会很难。
“他们跟你说韩东的事儿了?”
楼景深点点头,唐洺叹了口气:
“根本不是这个原因。”
“所以我回来,专门听你说。”
这让唐洺从何说起?从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开始?还是从他三刀两面反复无常起说?如果说尽了,楼景深看透了他的卑劣,还会安安稳稳坐在自己面前做出细心倾听的样子吗?
可一个人有权了解他爱的人究竟什么样,他应该在公平客观的前提下做出选择。
唐洺苦笑,他试图给楼景深最好的,可丧气地发现,从自己这源头就出了问题。
“我是觉得自己做错了。”
“嗯?”
“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对。”他摸了摸鼻子,承认了那句“想背也背不了”是他。
“为什么这么在意对错?”
唐洺愣了,动了动嘴没说出话来,楼景深了然:
“因为你觉得大家都在犯错,只有你在做对的事情。”
不是——唐洺呼吸发急,他不想给楼景深留下如此狂妄的印象,但要怎么反驳?容他想想,容他想想。
“你心里有一套很完善的标准,对人这个字有个完美的定义,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完美’,但实行起来,就是你不能突破的底线。”
楼景深用目光切割他,似乎在进行一场解剖,眼睛里交替着了然和考究,好像这么一推就,唐洺的思维就清晰地被剖出来了。
他像完全变成透明的了,唐洺吞着口水,仍然没有组织好言语。
“可一个人不应该只是一条底线或一个框架,你知道这个,可你的框架底线如此顽固,以至于天塌了都没垮,以至于当理智试图越过它去完成一些比框架底线更有意义的事情时,竟无缝可叮无路可走,只能硬生生撞上去。”
“那框架有了裂纹,你也有了裂纹,但两片裂痕都是你自己撞的,疼也觉得是自己活该——你开始看不起你崇尚的东西,可你崇尚的东西组成了你,最后渐渐变成了...你看不起你自己。”
楼景深说到这有点迟疑,唐洺的眼神怔然,嘴巴张着像随时准备反驳,可反驳的声音没有出现。
“...韩东的事情不是你的错,而虽然诱发者计划是你提出来的,但责任也不在你...你不可能不知道,可你仍没办法放过你自己...
因为你一点点看着,你想象中...那个完美的自己在破碎,你的善良、勇气、理想催生出一个宏大的计划,可宏大又在一点点灰飞烟灭渺小而具体的善良勇气——
你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瑕疵...”
可谁生来无垢?
谁经得起旁人拿放大镜观察?
可为什么苛刻自己,为什么不原谅自己,为什么不止于尽力而为,为什么眼睛要盯着天上,为什么要恨自己没有翅膀?
“不是的。”终于,唐洺从另一个世界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不太确定刚刚那三个字是不是自己的回答,于是抬高音量重复:
“不是的!”
楼景深发现他的眸光开始颤抖,里面溢出湿润,像夜里新生的露水悬在芽尖,一半映着泥土一半映着月光。
“不是的...”他仿佛在啜泣,可嗓音里尽是干涸,他祈求楼景深不要这么看他,不要这么分析他——
他并不无暇,他几乎千疮百孔了。
“犯错不是人自己想的...”他们都想大度又善良。
“只是世界突然变成这样了...有很多本来应该珍惜的东西,珍惜不了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身体开始发抖:
“我也知道...明明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家都这么干...我也知道,这样好像很伪善...我也知道,不能算错...”
他倏地抬起头,那颗悬在芽尖的露掉下来了。
“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很在意。”
他是楼景深遇见过最坦荡的人,可他无法坦然,他甚至没意识到眼泪正从眼眶里流出来——每一个人,楼景深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曾抱怨这个见鬼的世界,唐洺没有,他仿佛适应良好,甚至在这废土中建出了一片真正的世外花源。
他看起来坚不可摧,应该在任何环境里都能顽强生存。
他有高山一样无可动摇的意志,现在却在郑重其事地声明自己的无知——www.xiumb.com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明已经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还会在无人处惶恐不安,明明决定不惜任何代价了,却依旧在第一份代价摆在面前时撕心裂肺。
他在虚伪地为每个素不相识的人悲伤吗?
不——
他明明只是在悲伤心底有了个空洞,长城根儿有了个蚁巢,屹立千年的墙上有了个风眼,风从那里过,一点点吹走沙尘,悲伤所有亘古不灭最终都会化成齑粉。
“不是什么伟大的目标,宏大的梦想...”他扯起嘴角的弧度无法称之为笑:
“我只是想做一点点事情,什么都好,一点点我能做的事情...”
“总不能有人撂担子不干,所有人就跟着撂担子,所有人撂担子不干,我也跟着撂担子...所有人都不在意了,我也跟着不在意...”
如果他也不在意了,那他所爱的一切,从闪着光的象牙塔到冒着烟火气的小厨房,一切的一切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我其实真没想什么...道德君子,完美无瑕...不奢望的,就只是很想很想...想做个人,不管什么环境,都有个人样。”
他试图骄傲地仰起脖子,让自己的颤抖和虚弱显得不要太可笑,他试图回击楼景深的探究,制止他用眼神把自己撕碎,在他发出嘲笑之前先把自己卑微到泥地里。
但楼景深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逐渐用悲伤的眼神看着他,一种疼痛从他眼睛里漫出来,让跟着眼见的唐洺跟着疼到触目惊心。
“很可笑吗?”
楼景深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做出任何一个接近笑的动作,但唐洺仿佛被激怒了,可能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被激怒了。
楼景深看穿了他的意图,把他揽在怀里,把他佯装的凶狠压在肩上,轻声告诉他:
“是啊,可笑极了。”
唐洺配合他的评价张嘴欲笑欲哭,却合上牙关狠狠咬住面前的肩膀,直到血腥味充满口腔...他茫然地放开,眼前闪过韩东的脸,唐小雨、唐贝、戴建红、吴爱名、吴爱利、吴爱梦....一个个他亲近的人,支撑病入膏肓的他咬牙走下去的人,可于他们自己或许只是个泼天大谎...
他终于心力交瘁,肯承认自己病了,大哭和大笑的冲动在心里交叠,他抬起头,看见楼景深肩头漫开血色,他为此疼的无以复加,泪珠子一颗一颗落下。
楼景深仰头吻他,用唇舌接住他的眼泪,亲吻他湿透的眼睛,用那双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
“没事的,没事的...能做一点是一点,做到哪算哪,做错了也不要紧,我陪你下地狱好不好。”
不好!
哪里好了?
唐洺猝然闭眼,再睁开,还是那双泪淋淋的眼,就这么看着他的脸,唇瓣抽颤,上面干裂的细纹已被泪水浸润,他低头亲吻楼景深肩上的伤口,好像那血肉模糊长在自己身上,半晌,低声道:
“景深,我们做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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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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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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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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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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