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景深!”
唐洺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楼景深转过身,就见他直挺挺地杵在背后,表情木楞得像某种还没漆好的塑像毛坯,那双让他暗赞不已的眼珠的所有光华都被眼前的一切吸走了一般——
楼景深不明白,这明明是他的“世界”,怎么就露出这么一副素未谋面的惊奇样。
“这是....海?”
“........”
“你是哪的人?不是本城的吧?”
这是座地处内陆的城市,破地小队的征途仍未突破五百公里,要到海洋边上还得有近千公里的路程,城里的很多人恐怕已经忘了海的模样。
“小时候在F市待过一段时间,八岁的时候来的...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唐洺笑起来,这笑容和以往都不同,透着股软乎缱绻,他眯着眼向太阳,也就在“世界”里不用担心瞎眼,然后问楼景深:
“这是...快中午了吧。”
“应该吧,十一点多的样子。”
“很久没看过日出了。”
他言罢,眼前晦暗交接,色调突变,正稳步前往最高点的太阳忽地掉回海平面,明媚的阳光全融在海水里,明亮的蓝色转深,天穹变回铅色,只有天际的鱼肚白昭示着破晓,转念之间,太阳再次升起。
唐洺偏过头,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眼里流出感激。
楼景深愣了,突然明白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但他只是一个新注册的“玩家”,怎么可能——
“大多数人的初始区都是一片混沌的灰白,好一点的是他熟悉的隔间,因为受到记忆力和想象力的限制,很少有人能创造大规模的场景。”
而记忆力和想象力早在漫无尽头的地下生活里被耗损殆尽,生存、生存和生存,大部分人被生存剥离的审美和浪漫终其一生可能都找不回来了。
“你记性一定很好。”唐洺口气相当温和。
“我,我不知道,无从比较。”
楼景深倒没有唐洺的欣喜和激动,他琢磨这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太大的好事也不妙,不能强大到极致某种程度上来说和过度弱小一样可悲。
他在地底的生存法则是有点用处,但不会被委以重任,他已经放弃去追求更好的生活条件了,服从于生存、生存还是生存这一法则,凡是都得谨小慎微。
因为谨小慎微,所以唐洺一行人做的东西才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
“你在F市待过,还记得那的什么吗?”
面前的一切又变了,敞阔的马路延伸到天边,他们正站在一所学校门口,唐洺和他抬头——福上路小学几个烫金的大字挂在门口。
“你的母校?”
楼景深耸耸肩:“那你这不把我的脑子全看光了?”
“是有点侵犯隐私,但你有权拒绝他人访问你的初始区。”
“怎么做?”
“哦除了我以外的人,你没法拒绝我,因为我是主控员。”唐洺贼笑。
“.....”但这除了这老流氓还有谁吗?
“我想看看日落。”
唐洺挠着下巴,全然免疫了楼景深的白眼,恬不知耻地进一步提要求。
场面没有变化,唐洺撇嘴,语气低落:
“日落,就是太阳落下去的那几分钟....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唐洺叹了口气,在学校门口盘腿而坐,盯着空旷的马路发呆,一副很思念天空和海洋的样子。
整个地方就他们两个人,楼景深一站着,他身边蜷成一团的家伙就显得很可怜。
“我只是想看看...”
楼景深蹲下来:“你们做任务不该看过很多次了吗?”
“...日出和日落是最危险的时候,何况...我很久没看过海了。”
那片海重新出现了,夕阳西垂,橘色的海面上还有穿翔于红光里的海鸟,浪声不那么激烈了,海水温柔迟缓地摩挲海岸,甚至还有风,远洋飘来的咸腥。
“就像真的一样。”唐洺低声自语。
“你把它当真的就好。”
“哈哈...你行啊,我都没教你你就知道怎么控制场面了。”
“这很难吗?”楼景深认真的问,如果很难的话,他或许需要掩饰一下。
“...因人而异吧。”
唐洺似乎读懂了他迂回的脑回路,扯着嘴角干笑一声:“走吧,总不能一直待在初始区。”
楼景深有些不情愿了:
“这么重要的地方带我进来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要不是成本的问题,这应该推广给更多人。”
唐洺挥了挥手,调出操控面板敲敲打打,楼景深注意到他发送了一道紧急集合的命令,心里咯噔了下。
但他不动声色继续看,发现上面有很多灰色区域,目光在那停了片刻,就听唐洺解释道:
“那是原本建构好的区域,但是...你知道的,大异变发生以后就没有后续资源进行维护,所以大部分地方只能封存,应该已经损坏了七七八八吧...”
“你们做这个项目很久了?”
“欢迎开启‘新世界’,角色选择权限尚未开放,敬请期待。”
楼景深的声音和“世界”同时响起,唐洺道:
“从异变之前的五六年算的话,也快二十年了...我是中途加进去的,要说‘世界’的历史的话,”
他牵起他的手走向面前出现的门,转过头来告诉他:
“得有半个世纪了。”
然后他被拽进那扇门,被拽进两代人的苦心孤诣里。
门背后居然已经有人等着了。
“头儿,这么急着叫人来干嘛呢。?”
那是一个会议室一样的地方,桌子边林林总总围坐了六七个毫无坐样的人,男女皆有,楼景深对其中一个特别有印象,应该是唐洺的副手,一个叫阿贝的高大男人。
出声质问的是一个脸色苍白,个头中等的男人,眼底很深的青黑,一副睡眠不足的尊荣,火气很大,满脸怨怼地看着突然发布紧急集合令的老大,像是刚被从茅坑被拽出来。
“召集大家是因为出了点意外。”
他让开一步,把他发现的意外让出来。
楼景深对接下去要做什么一脸茫然,唐洺介绍他:
“这是楼景深,大家以后叫他小楼就好了。”
???
楼景深脸上的茫然变成疑惑。
“头儿,你带他来是什么意思?”
一夜情而已,玩真的?何况还没一夜时间呢。
满座成员皆不满,他们可是跟着参加过萧群的宴会,亲眼看见这年轻人毫无眼力劲的样子,没有脑子,身板也不像扛得了枪的,一言蔽之除了脸,没有丝毫价值。
他们头儿别是睡一次就给睡傻了!
“公测。”唐洺淡定地说。
“他的确是个公的,但没看出测的必要。”
阿贝,也就是副队长的反应很冷漠了。
“嗤——阿贝你别乱说,他是不是公的,老大才清楚。”
“但肯定不是母的,女孩子没有那么笨的。”
他们中的女性提出异议,笨的都死光了,姓楼的也不知道靠什么活到现在的,总不能每次犯傻都碰到他们老大这种心地善良的家伙吧。
“他的初始区是一片海。”xǐυmь.℃òm
唐洺神色不变,祭出杀手锏,这话一出来,刚刚刻薄鼓噪的唇舌顿时歇了火,他们错愕地瞪着楼景深,还是阿贝首先反应过来:
“什么样的海?”
“跟真的一样。”
唐洺逐一和每个人对视,震惊、怀疑、激动,各种情绪在他们面上轮番上场,终于,在楼景深感到不妙的时候第一只友好的手伸了过来:
“认识一下,戴建红,叫我红姐。”
红姐,也就是刚刚提出异议的女人,她已经没有刚才的轻蔑和尖酸,展露友好的方式直截了当,带着女性特有的柔和式的爽朗。
楼景深僵硬地点点头:“红姐。”
“别紧张,他们就是嘴巴坏了点,熟了就好,谁叽歪就抽他大耳刮子...哦,对老大温柔点,他毕竟是头头,得留点面子。”
“呵呵。”
“唐小雨,负责队里的后勤,红姐转主攻以后联络和补给全我负责。”
唐小雨是个看着和楼景深一般儿大的小姑娘,现在这张稚气的脸上堆着格格不入的老成:
“我二十了,队龄十年。”
“.......”搁旧社会,真少年先锋队了。
“阿贝,副队长,杂事总管。”
阿贝和他握了握手,这是一个正式的信号,其他所有还在犹疑的成员纷纷上前自我介绍:
“机械手,吴爱名。”
那个他们进来第一个说话的憔悴男人这么介绍自己,他身边跟着的一位倒是衣冠楚楚,鼻子上架着副无框眼镜,模样斯文:
“程序员,吴爱利。”
“程序员,吴爱梦。”
队里最后一个小姑娘,笑的温温柔柔和和气气,一股子深藏功与名的含蓄。
“爱氏三兄妹,爱名爱利爱梦想,他们仨都是孤儿,本来说和小雨一样跟老大姓的,他们偏不。”阿贝在旁补充道:
“以及我们所有人,包括我们老大在内还有一个兼职,就是‘世界’的建构师。”
楼景深僵硬着一张脸,他和唐洺走的时候没料到这一出——
“很,很高兴认识大家。”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
“等等!”唐洺打断阿贝,他咳嗽一声:
“那个...他没答应加入我们。”
“哦...哈?”
所有人窒息了,谴责的目光纷纷刺向唐洺,阿贝直接拽住他的衣领,抱歉地对楼景深笑笑:
“我们需要一点内部讨论的空间,你先坐那休息一下吧。”
说罢,他打了个响指,角落里出现了张椅子,一层空气屏障隔开了他们。
楼景深不知道阿贝先生祭出这道□□的屏障做什么,他们内部讨论什么他还是听的一清二楚啊——
“操,你不是睡出感情了以后才拉人入伙的吗?”
“我觉得谨慎点也没错,可以先带我们去看看他的初始区吗?”
吴爱名的提议深得众人的心,他们期待地看着唐洺,唐洺咬牙:
“还没睡呢!”
“那初始区?”
“我告诉过他可以拒绝他人访问。”
“妈了个巴子,他不愿意?”
吴爱利露出冷笑,楼景深被这连环杀人犯似的笑容吓得一激灵,心里涌起逃跑的冲动。
“他应该是不愿意去地上。”唐洺皱眉。
“为什么?”唐小雨和楼景深一般儿大,问了个很傻很天真的问题。
“因为会死。”
“可是在下面也不一定能活啊。”
话虽如此,世上仍不乏贪生怕死图一时安逸的家伙——胆子这么小,要不是那个吊着他们所有人的初始区,他们早把他轰出“世界”了。
“如果告诉他我们会保护他...”戴建红提议道。
“这种话,你自己信吗?”唐洺无奈了。
重点是楼景深能信——楼景深能信个鬼,他自诩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上去别说和那些变异的怪物打架了,能不能从超强粒子流里活下来都玄之又玄。
他在那张椅子上坐立不安,好在没人注意他这个角落。
“管他的,先让我们去看看他的初始区,起码把那片区域拷下来。”
“他的大脑细胞十分活跃,脑域极其广阔,海马区异常发达,他的价值不只在于一个初始区...小雨,你还记得自己八岁时候看到的一切吗?”
唐小雨迟疑地摇摇头:
“模糊一些画面,还有一些事情,但肯定没法让‘世界’读出来。”
唐洺苦笑:“他可以。”
“操,录影机啊!”
“留下他。”
唐洺磨牙:“我也想啊,这不找你们支招吗?”
“如果假设他能保留自睁眼以来的所有记忆,也得有五六年,五六年的数据足够点亮三个区了,要不让他先试试?”
“你是说,不带他上去。”戴建红问道。
“感情是培养出来的,恢复三区也要好一会儿了,大家和他多处处,给他家一般的温暖,也许以后就同意了呢?”
爱氏三兄妹对副队长的计划深以为然:
“老大,重点在你,不对...你说你们还没睡,怎么回事儿?”
唐洺不会说自己胃疼耽误事了,还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担心,眼珠子一飘,口气犹豫:
“这小子说想睡我。”
“成交!”
阿贝当机立断,大家伙顿时笑出来,唐洺喝道:
“说什么呢?”
“唐洺,你有贞操吗?”
不给他回答的机会,阿贝不歇气地自答:
“没有。
人家今年二十岁,你三十三了,老牛吃嫩草,你不亏,人家那模样,你这模样,谁见了不痛心对方少年失足...
何况当时你不就见色起意吗,现在对方也好你的色,你们就从权色交易变成了两情相悦,你现在只差把两情相悦变成志同道合,一步之遥而已,你加把油努努力,组织会支持你的。”
“怎么你说的,我好像占了好大便宜一样?!”
他们齐刷刷看向连忙伪装无辜乖巧的楼景深,然后断言:
“就是你占便宜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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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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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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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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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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