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天气十分晴朗。
方天至下地浇了趟菜,又抡起锄头翻出两亩地来,这才牛饮三海碗菜粥,数出半吊钱来揣进袖筒,提上包袱下了山。
无伤同他一样,背上负着一包袱的窝头,腰间系着牛皮水囊和酱菜筒,脖子上还挂着一双崭新的草鞋,预备等脚上这双磨坏了再穿。俩人在路上不急不缓地走,一时半刻谁也没说话,无伤是小孩觉多,困得有些睡眼惺忪,方天至则袖着手在思考大问题——
自打从莲花宝藏回来,他蜗居山中数月之久,已许久没做好人好事了。琇書網
可如此消极怠工之下,为什么他的声望值一直在狂涨?
开头一两个月还涨得不算离谱,只能说稍有进账,但最近一个多月涨得愈发厉害,简直像钱塘江发了大潮一般。方天至思前想后,只得猜测是莲花宝藏的故事流传开了,可楚留香个性使然,必不可能是他到处宣扬的,那难道是白玉京的人自己传开的?
这又是什么神奇操作?
如此想了片刻,方天至不得头绪,便也不再去想。
他早在倚天屠龙之时,就已发现了一个事实。若要名扬四海,狂刷声望值,帮江湖中人远比帮市井小民更划算。江湖中人四处流窜,你若今日在湖广帮了他们,或许明年他远在陕甘的朋友都知道了;可市井小民毕竟安于营生,终生也未必离开出生之地半步,一个穷和尚帮了他们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忙,又算得了什么值得宣扬的事呢?
也许各个世界不同,此地比之倚天屠龙,传奇经历更易使人名动四方,但方天至仍没有刻意施为的打算,不过是眼前谁人需要他搭一把手,他便去搭一把手罢了。
他想要投胎做人不假,但亦想要赎罪。
若做好事便是赎他的罪,那又岂能苛刻挑摘,将它也分成个三六九等?
两人走了半日,进太平镇一间茶肆,要了两碗碎茶沫子,就窝头酱菜吃了个肚饱。饭罢,方天至见无伤晒得小脸通红,仿佛有些头晕脑胀似的,便道:“你在这歇歇脚,等下晌我来找你再走。”
无伤扎着桩,虚坐着吸溜茶水,闻言道:“……比起练桩功,我宁肯在外头走路。”
方天至却未融通,只道:“你真不肯在屋子里躲太阳?虽说春日不烈,但你毕竟少吃过这样的苦。过了这镇子,往后几日若不见村镇,可想躲都没处躲了。”
无伤道:“我若在这里,你往哪去?”
方天至道:“不去哪,就在街上逛一逛,若瞧见什么人有难处,就去帮他一帮。若没瞧见什么,咱们就继续赶路。”
无伤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道:“这镇子也不算小。你若真要在这里帮人,那一年半载都走不开身。”
方天至也不怪他多问,反倒欣然道:“你说得很对。所以我师徒二人下山云游,所到之处都讲个随缘。若瞧见了就帮,瞧不见也不必寻寻觅觅。急人之所难,却不必连人家晌午饭缺道肉菜,都去想办法替人家买来。中原千万万里,我等兴来时来,兴去时去,若有一日走得累了,那便打道回家。”
无伤瞧着他,问道:“那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方天至闻言一笑。
他背对食肆铺门,风卷帘动,一道若隐若现的日光轻轻打落在他肩头。他一面微微笑了,一面将肩上挂着的新鞋掌成一对系好,别在了裤腰带上,道:“我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你想要去哪里?”
无伤道:“我不知道。”他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除了府里,咱们山上,哪里也没有去过。”
方天至温和地注视着他,道:“以前没去过,那也没什么。现在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已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
无伤又似审视、又似期盼地瞧了他好一会儿,仿佛在求证着什么。半晌,他才像是确认无误一般,缓缓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羞赧,却又比此前任何时候都笑得更自然。
方天至没有笑话他,也没有调侃他,就仿佛他的笑容和平时一样般,也自然地问道:“那你想好去哪里了没有?”
无伤道:“我想去看看大海。我出生在海边,不该不知道海是什么样子。”
于是几日后,两人已飘在了海上。
方天至身上的钱不多,两人搭乘的客船便也不是什么好船。但哪怕在这艘鱼腥扑鼻的破船上,无伤扒在船头杆前,仍能见天穹落地处,一片湛湛碧海倒蘸红日,拥万丈赤霞滚滚而来,又化作船桨下一滔浮沫白浪,轻轻荡涌而去。
他看了许久许久,才回过头来,仰望了方天至一眼。
方天至在他身后咫尺处当风而立,手中拨着微微拂动的佛珠长串,本正看海。无伤秃瓢一动,他立时若有所觉,垂头瞧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遥望这等风光,可还算没有白来?”
无伤道:“算!”
方天至拍了拍他的肩,道:“看风景时,不必也扎马步。”
无伤闻言“哦”了一声,这才不动声色地收了桩功,问道:“今日呆在船上,拳还打不打了?”
方天至道:“船上拥挤,不要妨碍了旁人。拳等上了岸再打不迟,往后夜里打坐就是。”
这艘船并不大,载的也是寒酸客人。
船分两层,上层只船主有单独一间舱室,下层则用来安置客人和水手,精致的客舱自然没有,大伙儿挤在通铺舱里,一人只有一条床板睡。
眼下不到睡觉时间,自然没有人愿意呆在不见光的闷臭舱室里数臭虫。是以除了干活的水手外,所有客人都正坐在甲板上看风景。
方天至师徒两个旁若无人的说话,其他三个客人闲极无聊,便总忍不住偷瞧几眼,但却又不敢搭话。其中一个瘦老妪捧着包袱独坐在舱门边,忽地门帘一动,一个赤膊水手探出头来,笑道:“主家吩咐开伙了,客人们请来用饭。”
便宜客船上的便宜伙食,自然不会有多好吃。
水手在一趟长板桌上放了一桶豆饭,一锅清澈见底的虾米菜汤,几条烧咸鲅鱼,并一海碗蒸虾酱,一缸腌菜。这些虽不算什么好菜,但至少有几味鱼腥,勉强也算是肉味了。饭钱并不包含在船票里,想吃的要付先钱才行,一行五个客人抻头往桌上一瞧,头立时缩回去三个,只剩两个肯付钱吃饭。
方天至拨开酱菜桶盖子,正思量要不要请船主热一下窝头,余光却忽地瞥到了无伤。
无伤脸色如常,只鼻尖微耸,两只圆眼睛牢牢地盯着桌上的咸鲅鱼,仿佛正在嗅味。
他本是世家公子,就算装疯卖傻,惯受忽视,蔺王孙府里也不会少他一口饭吃。
蔺王孙若泉下有知,怕也想不到他堂堂侯爷的儿子竟会被两条臭鲅鱼馋成这样。
无伤忽地察觉方天至目光,机警地瞅回他一眼,便立时垂下头来从包袱里找窝头。
方天至瞧着他,忽道:“你想不想吃?”
无伤道:“我不想。”
方天至道:“你既然想吃,照实和我说便是了。干什么口是心非?”
无伤又瞅了他一眼,像是十分不解:“我说了和你一起当和尚。我要吃素的。”
方天至笑了笑道:“谁说和尚就一定要吃素了?好和尚吃素,坏和尚却照样吃肉喝酒。你若想吃荤的,尽管去吃就是了,我又不会怪你。”
无伤呆住了,半晌才道:“你……你……我不当好和尚,你也不会怪我么?”
方天至掰了半个窝头,倒上酱菜,道:“我自个喜欢当个守规矩的和尚,却不见得强迫我的徒弟各个与我一样。无非是不守清规戒律罢了,不当好和尚有什么要紧的?既然没什么要紧,我又为什么要怪你?”
无伤默默瞧了他半晌,忽问:“那什么才算要紧?我怎样了,你才会怪我?”
方天至咬了口窝头,远远瞥了眼海上的粼粼红波,嚼罢也想到了该如何说,便和声道:“人活在世上,没什么事是必须该做的。你喜欢勤勉便勤勉,喜欢做懒汉就尽管去懒,乐意去做官便做官,乐意去种地便去种地,不管干得是好是坏,谁也管不着。但只有一样是必须要做的,那就是做个好人。”
他认真地凝注着无伤,道:“做和尚也是一个道理。你不必非做个和尚,也不必做了和尚就一定要做好。好和尚未必是好人,坏和尚也未必是坏人。你只需是个好人,是不是好和尚,又有什么关系?”
无伤面无表情地默然听着,又问:“那怎么才算是好人?像你一样多多去做好事么?”
方天至道:“不。做好事的未必就是好人。”他出神了片刻,似是忆及往事。半晌,才复缓缓开口,“若要我来说,不损人以利己,不助纣而为虐,如是坚而不移的人,那就是好人。……若她心里还能时常怜悯宽容别人,那就是了不起的好人了。”
无伤听他语气颇见温柔,不由怔了一怔,但仍不解而郑重道:“那是不是别人对我坏,我也要怜悯他,宽容他?”
方天至笑了笑,道:“那样了不起的事,又有几人能做到?我只希望你不要太怨恨那个人,就足够了。”
无伤问:“为什么?”
方天至道:“因为人若太过怨恨,心底一定很不好过。心底不好过的人,常又会过得很苦。不论你太怨恨谁,最难过的总是你自己。为何不对自己好一些呢?”
无伤冷冷道:“我若是不好过,只要十倍百倍报复回去,解了恨,自然就不会再不好过了。”
方天至微微一笑,轻叹道:“那你总不免在制造新的怨恨。造成怨恨的人,怎不会被重重怨恨所包围?又如何能真的好过呢?”他又复望向遍洒余晖的海面,“人之一生,何其短暂!数十年回头一望,恰如弹指刹那……何不让心底的快乐多一些,怨恨少一些?”
无伤仍如往常一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方天至又咬了一口窝头,问:“那么你现在想吃鲅鱼么?”
无伤默然半晌,道:“想!”
方天至点了点头,抬首向桌旁盛豆饭的麻脸水手看去,口中道:“有劳施主,添这孩子一个用饭。”
那麻脸水手闻声一瞧,见二人是出家人,咧嘴笑了笑道:“这桌上只有腌菜是素,和尚花钱吃饭,也不嫌亏得慌?”
方天至笑道:“亏又如何?不亏又如何?”
麻脸水手也不计较,道:“好,只要交上钱,不管是谁都给饭!”
方天至正要数出几个大钱来,却听身畔不远,有个一团和气的声音道:“且慢。大师这顿饭,鄙人请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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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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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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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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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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