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只点亮的蜡烛倒覆了五只,铜砖上惨青幽冷的光自下而上的放射着,将蔺王孙癫狂森然的脸孔照得如同鬼魅一般。本来瑟缩角落中的新娘子被他暴起一掌吓得惊声尖叫,慌忙中将手里唯一的蜡烛都胡乱地抛了出去,瘫软在阴影中不住地大哭。
蔺王孙侧对着她,吝于赏去一道眼角余光,只冷冷道:“你再发出声音,我就宰了你。”
新娘子的呜咽霎时小到近乎于无。
模模糊糊间,她两条手臂有气无力地扑腾了两下,似乎奋力地牢牢捂住了嘴,身体则随着强自压抑的啜泣而微微抽动。
蔺王孙道:“很好……”但话音未落,他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这阵呛咳来得仓促猛烈,蔺王孙牢牢抓住胸前的领口,咳得不由自主地弓下了腰。他的表情异常痛苦而扭曲,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从嘴里咳吐出来。楚留香只见他颧骨上的潮红直蔓延到脖颈上,那张苍白清秀的脸孔眨眼间涨成了血红色,仿佛一颗要爆瓤的西瓜一样。
咳着咳着,蔺王孙“哇”地喷出一口血来。那口血落到铜砖上,被烛火照得异常鲜艳赤丽,楚留香瞧见,不由色变道:“你得了肺痨病?”
蔺王孙则终于舒服了些,他抽出一条手帕缓缓擦净了下颔淋漓的血渍,古怪短促地笑了一声:“肺痨?”他斯斯文文地摇了摇头,平静道,“我没有得病。……但这远比得病还要可怕。”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脸颊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口中幽幽道,“哪怕得了痨病,我堂堂一城之主,穷极闽南千里的名医宝药,好生调养之下,难道还找不到吊命的法子?怎么也能再活个几十年……可这个鬼东西……这个鬼东西……”
章宿适才摔倒在地,腮边被蜡油烫起一串燎泡,连胡子都烧烂了一块,此时正拼了命地伸颈前挣,妄图坐起身来。听了这话,他立时神容狰狞的大骂道:“哈哈狗崽子自作自受!短命缺德的蔺独眼当年本就练功暴毙而死,你这上不了台面的庸才竟还敢自寻死路,去练那本破经!怎么样?练到如今,是不是一动武功,浑身便热血如沸,经脉刺痛难忍?”
周昊周奇二人匍匐在地,正勉力往墙边爬,听章宿如此尖刻辱骂,不由得一齐大惊失色。
周昊忙爬都不爬了,叱责道:“章老兄,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咱们几家同气连枝,老兄弟间数十年来情同手足,难道都是假的么!?”
他见蔺王孙嘿嘿冷笑,却不搭话,不由得心肝肺都一齐凉透了,极难看地笑道,“世侄,咱们是你的叔伯长辈,就算一齐找到了宝藏,也不肯与你这孩子争抢的。无论这门后面有什么东西,你尽管取走就是,何必要偷偷下毒,寒了咱们的心呢?”
蔺王孙闻言拊掌大笑,和颜悦色道:“周世伯说得极是。只可惜,原来世伯可不是这么想的。若是小侄早得了世伯这句话,又何至于想方设法地做些下毒勾当呢?”
说罢,他长叹一声,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柄银光灿烂的软剑。
周奇分毫不知他还藏了这么一手,霎时色变道:“你……你要做什么?”
这柄软银剑被蔺王孙握在手中,观之轻薄之极,恰似湛湛秋水一般。他持剑轻轻一抖,剑身嗤嗤烂响,如蛇信吞吐令人胆寒,“说句不客气的话,诸位世伯都是人老成精,歹毒无比的货色。牵星山庄前鉴未远,小侄我深恐不先下手为强,到时便要给诸位世伯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其中百般为难,也只好请世伯多多担待一二。”
章宿嘶声道:“你放屁!当年沈大哥给韩绮使暗器打死,咱们何曾想过别的?沈家一百多口如今死了个绝,杀人放火的那些事,哪个不是你爹带头干的!”Χiυmъ.cοΜ
他这一番话恰似响雷当空劈落,直让楚留香浑身一震!
沈家灭门案空悬数十年,谁能想到凶手竟是几位威震闽南的前辈大侠!
楚留香心底深处忽而涌上一丝说不出的寒冷,不由失望地闭上了眼。他从来不愿意将朋友想成是坏人,哪怕心中早有深深的怀疑,但不到最后一刻,他仍不肯轻易去下定论。
可现在已经清楚了。
蔺王孙推心置腹的那一番恳谈,什么海岛宝藏、误认令牌、寻仇灭门……甚至照顾遗孤,一切全都是他胡编乱造的谎言!
而章宿仍然在破口大骂:“姓蔺的老东西吞下牵星山庄,在海侯城里吃了个满嘴流油,作威作福几十年,就生下了你这条屁本事没有的小崽子!两面三刀的下作玩意,给人当癞皮狗才混起来的暴发户,要不是因为韩绮的事,沈大哥高看他一眼,凭他也配与我们称兄道弟!我呸!真是什么爹什么崽,你天生就是一条夹着尾巴偷偷咬人的狗杂种!”
蔺王孙毫不在意他辱骂自己的亡父,哈哈笑道:“我看你这个老东西,才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为了点儿浮财,在沈家园里刮地三尺,嫂嫂嫁妆箱子都恨不得扛回家去,这也倒罢了!我爹吞下牵星山庄不假,但每年多出来的生意出息,你这贪得无厌的老东西要得还少了?”
他说到这里,似是终于触及心病,脸色蓦地阴沉了下来,切齿冷道,“我爹死了以后,我年纪轻轻孤掌难鸣,武功没练到家不说,朝廷那头又袭不成爵,这没名没分的小侯爷当得心力交瘁……你这位好世伯,不说帮我的忙,倒三五不时来打秋风、要好处!”
他倏而走近两步,怨毒地死死瞪住章宿,阴森森道,“好一个仓山章!你他妈的,新娶的小妾恨不得都要老子养活……老而不死的贼杂,也配张口闭口自诩世家!”
章宿发了狂一样:“你有本事就一剑捅死我!我做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他说着忽然嚎啕大哭,声音凄厉如肝肠寸断一般,“我的孩儿,我的家业啊!沈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哭到一半,他又疯癫地哈哈大笑,“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你这种废物点心,就算练成金蝉玉蜕功又能怎样?韩绮可还没有死!他说不定就藏在暗处,迟早有一天要了你的狗命!”
方天至低垂的眼睫忽而轻颤了颤。
但他没有睁开眼来,只是静静地在黑暗中思索。
这几个跳梁小丑怎样攀咬内斗,方天至一概都不放在心上。他之所以奉陪到如今,只是为了知道师叔六妙……或者说韩绮的身份和下落。章宿死到临头,口不择言,已让他知道了一丝极其重要的真相——
韩绮并非沈家灭门惨案的凶手。白玉京与海侯府之间的所谓宝藏之争,不过是蔺王孙信口开河罢了。而蔺合意不但与韩绮无仇无怨,甚至极可能是他的朋友!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方天至心底的诸多疑惑顿时迎刃而解。
韩绮少年得意,初履中土,若是有要事待办,或是为了寻仇,为什么要带上身怀六甲的夫人?海侯府又为什么会存有他年轻时的小像?
这或许是因为,他当年携爱侣乘船而至,本就是来访友的——
而他要拜访的朋友,正是望海侯蔺合意!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沈家家主会因为他的缘故,而对蔺合意高看一眼——
也许作为韩绮的好朋友,蔺合意最清楚韩绮的底细:他坐拥白玉京的不尽财富,知晓一部绝世武功的秘籍,且因为一些方天至还不清楚的原因,这令人眼红的一切出现了某种可趁之机,令有心人可以伺机强取豪夺!
方天至反复斟酌,只觉得这个猜想极具可能。他甚至想到了更多,当年蔺合意买船出海,带回三船金银珠玉……他是从什么地方带回了如此惊人的财富?沈家灭门案的一应凶手,为什么各个都知道白玉京秘传的金蝉玉蜕功?
十几年前,沈家惨遭灭门的那个冬天,为什么恰好有个可怜的女人拼死生下了他?而相隔不过数月,满身是血的师叔又浑浑噩噩地上了山——又是谁害了他?
方天至一动不动地闭目趺坐,缓缓平复着内心难以言喻的起伏。
他仿佛隔着一层薄纸窥见了掩埋于过去的部分真相,但与此同时,更多的疑惑如潮水般涌来,他心中忽生出一丝败兴之感——隐隐的直觉告诉他,也许他并不想知道藏在暗处的所谓真相。
这万千思绪只不过一刹那间,在场诸人全没察觉。章宿的吼叫犹在耳畔,而蔺王孙则暴喝道:“那就让他来吧!到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武功,我还比他年轻得多,他凭什么来杀我?!”
章宿不及回话,蔺王孙却猛地削出了一剑!
那软剑嗤嗤大响,霎时如三尺银练般往章宿脖颈上一伸一卷。周昊人在四尺之外,眼睁睁见他长剑借势一挑,地上忽飞起一颗花白的头颅!
那头颅在空中翻滚两圈,被章宿腔子里骤然喷出的鲜血淋成了血葫芦,这才“啪”一声摔到地上,骨碌碌滚到一座铜像的下方。
周昊只觉被人勒住脖子般的窒息,他牙齿咯咯乱战,半晌才尖声叫道:“你杀了人!我们……我们说好了的!说好了和从前一样,一切平分!”
蔺王孙冷冷道:“平分?你们不如去问问沈世伯一家,这些年他们人在阴曹地府,收没收到应得的那一份?”他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到额角青筋暴绽,握着软剑的右手止不住的颤抖,口中哈哈大笑道,“你们现在有什么资格和我平分?!”
周昊已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了。他本来相貌堂堂,眉目冷峻,行走江湖自有一番威仪风度,此时灰髻歪斜,衣着脏乱,圆睁的两眼几乎要涌出浊泪来,神色已惊恐到了极致,与赖在街旁乞讨的脏花子也没半点区别,“世侄,不,侯爷,侯爷……你饶我们一命,我们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要了!”
蔺王孙听了个稀奇,不由乐了:“侯爷?哈哈,侯爷!”
周奇此刻反倒比他哥哥强上几分,他没有做小伏低的恳求,只是痴痴望着章宿的人头,忽地悲痛叫道:“大哥!别求他了!”他掉了两颗门牙,嘴肿得老高,口齿不清地呜咽了一声,惨然垂泪道,“已到了这一步,他决计不肯放过我们了!”
蔺王孙终于咳罢,挥腕轻轻抖去了剑上的残血。
听了这话,他微微一笑,施施然道:“章老狗三番五次辱骂于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这才将他一剑宰了——至于二位世叔伯,只管安心躺着就是,小侄非到万不得已,不会下这狠手的。”
他说完这话,不再理会周昊周奇,而是回身望向了楚留香。
蔺王孙此时是平静自若的。他既没有失态发病,也不再狂喜狂怒,如此灯下掌剑,长身玉立,仍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翩翩佳公子。他缓缓移步向前,目光中忽流露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坦陈道:“所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我那两位世叔伯丑态毕露,虽十分可笑可怜,却也是人之常情。但楚兄二位却与旁人不同,命在旦夕却安之若素,泰山崩而风采不改,真是令蔺某心服口服!”
说罢,他见方天至兀自垂眸入定,便续道:“若在寻常日子里,得遇雪惊法师这般人物,小侯定然扫榻相迎,交下这个好朋友。”他摇了摇头,“可惜,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我本无意牵连他人,怎奈法师你偏来受这无妄之灾!”他微微一顿,“至于楚兄……”
楚留香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他极少这般冷漠。可被朋友这样背叛,不管是谁,恐怕一时半刻也笑不出来。
蔺王孙也沉默了许久,缓缓道:“也许天定如此,你我再做不成好朋友了。”
楚留香不由冷冷道:“做了你的好朋友,难道有什么好处?楚某千里迢迢,赴约而来,落到如今这般下场,总不是也受了无妄之灾罢?”
蔺王孙却不恼怒,他摇了摇头,轻叹道:“楚兄,蔺某确实对不起你,但也绝没有你想的那么坏。你这样一位好朋友,世间恐怕难寻第二个,我又怎会如此轻率地来害你?这种亏了血本的生意,蔺某是向来不肯做的。”
楚留香苦笑一声:“你谋划了这么大一个骗局,故事又编得如此缜密,险些将我骗得不知东南西北,实在算不上轻率了罢?”
蔺王孙道:“非也,非也。我本意并非要害你,实在是变故叠着变故,否则绝不致到眼下这个局面。”他说着,目光极自然地向方天至瞥去,“楚兄,你知不知道赌徒有一样忌讳?”
楚留香淡淡道:“赌徒的忌讳往往很多。”
蔺王孙道:“不错。但我不常赌,所以知道其中一个——那就是出门赌钱,万万不能见到和尚,否则便要倒大霉。”
楚留香一怔,想起天明赌坊中的旧事,情不自禁扭头望向方天至的光头。
方天至:???
蔺王孙幽幽道:“你啊你……你实在不该一进城,便去天明赌坊。更不该见到了光头,还与马脸张老老实实地赌钱。三不该明明事不关己,却与那光头拉起了交情!”他长叹一声,“你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也许就是当天见了和尚,倒了大霉!”
方天至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
???
和我有关系了???
为什么要诬赖好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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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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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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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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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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